滑坡路的讲台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一个长方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热水,可以随时温酒。上学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学,每每花十块钱,买一扎啤酒,——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扎 要涨到二十块,——靠柜外站着,凉凉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五块,便可以买一张武藤兰,或者苍井空,做下酒物了,如果出到五十块,那就能看爆菊,但这些顾客,多是一道杠,大抵没有这样豪爽。 只有戴三道杠以上的,才踱进教室里,要酒要碟,慢慢地坐看。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镇口的滑坡路小学里当伴读,主任说,我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三杠主顾,就在教室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一杠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 亲眼看着啤酒从酒桶子里舀出,看过杯子底里有水没有,又亲看将杯子放在冰里,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羼水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主任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凉酒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讲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主任是一副凶脸孔,学生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黄队长到店,才可以膜拜几下,所以至今还记得。
黄队长是五道杠喝酒而带着妞的唯一的人,据说妞叫妙可。他身材很高大;红白脸色,眉宇间时常夹些霸气;一部黑钢髯如同钢针恰似铁线。穿的虽然是校服,可是十分威武,似乎龙袍加身一般。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天下的王者,叫人肃然起敬。因为他姓黄,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宇宙人黄队长”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黄队长。黄队长一到教室,所有喝酒的人便都对着他膜拜,有的叫道,“黄队长,你越来越霸气了!”他不回答,对老师说,“来十斤扎啤,放一个小时小泽圆。”便甩出一叠百元大钞。他们又敬畏的说,“你一定又读了日人民报了!”黄队长不屑地说,“哎,没看多少……”“什么没看多少?我前天亲眼见你弄了十吨报纸,边看边吃。”黄队长便抹了把胡子,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大声道,“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帝国主义!……不多看点报,行么?”接连便是霸气的话,什么“举世无双”,什么“独一无二”之类,引得众人都膜拜起来:店内外充满了敬畏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黄队长原来也是个普通学生,但终于戴上了五道杠,又霸气;于是愈来愈威武。又写得一笔好文章,便写些微博,聊发泄发泄。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脾气暴躁。坐不到几天,便将和他一同竞争队长的人,一并打死。如是几次,敢和他竞争的人也没有了。黄队长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把妹的事。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出手阔绰;虽然间或没有现钱,便打欠条,但不出一月,定然甩出一摞大钞,多余的便押着当酒钱。
黄队长喝了三斤酒,脸色渐渐红润起来,旁人便又问道,“黄队长,你当真看报么?”黄队长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不去加入共青团?”黄队长立刻豪放大笑起来,脸上笼上了一层红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这可是一盘很大的棋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膜拜起来:店内外充满了敬畏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膜拜,主任是决不责备的。而且主任见了黄队长,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膜拜。黄队长自己有时无聊,也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入过少先队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入过队,……我便考你一考。五道杠的牌子,怎样别在衣服上?”我想,我一个讨饭一样的人,也配和黄队长说话?便回过脸去,瑟瑟发抖。黄队长等了许久,不耐烦的说道,“不能别罢?……我教给你,记着!这用法应该记着。将来做队长的时候要用。”我暗想我和队长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队长也从不一掏就是一沓钱;又害怕,又敬畏,战战兢兢的答他道,“应该是用别针?”黄队长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讲台,点头说,“对呀对呀!……牌子有四样别法,你知道么?”我愈加害怕了,终于尿了出来。黄队长刚用指甲蘸了酒,想在讲台上画画,见我尿了,便又撇了撇嘴,显出极鄙视的样子。
“看什么看?滚蛋!”有几回,低年级学生听得膜拜声,也赶热闹,围住了黄队长。他便给他们一人一张大票。孩子拿完票,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钱包。黄队长闹了,扬手将钱包扔了出去,插着腰说,“看什么看,没了!”又拍了拍手,自己不屑地说,“操。”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尿了。
黄队长是这样的让人膜拜,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主任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黑板,忽然说,“黄队长长久没有来了。账上他还押着五万块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酒的学生说道,“他怎么会来?……他干大事去了。”主任说
“哦!”“他总仍旧是打架。这一回,发了酒疯,竟打到徐队长家里去了。”“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是打,后来是棍子轮,抡了大半夜,再把徐队长腿打折了。”“后来呢?”“后来腿打折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把徐队长打死了。”主任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暖气,也须穿上羽绒服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来十斤扎啤。”这声音十分霸气,又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黄队长便在门外一辆红旗上坐着。他脸上又红又白,胖了不少;穿一件绿色军装,伸着两腿,两手一手搂着一个妞,左边是妙可,右边是殊凡;见了我,又说道,“来十斤扎啤。”主任也伸出头去,一面说,“黄队长么?您这还押着五万呢!”黄队长豪爽地一摆手,“这……拿去当小费吧。上好酒。”主任仍然同平常一样,跪着对他说,“黄队长,你又干了大事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否认,单说了一句“小事一桩!”“小事?把徐队长都打死了还小事?”黄队长哈哈笑道,“这算什么……”他的眼色,充满不屑。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主任都膜拜了。我给酒加了冰块,端出去,放在黄队长手里。他从军装里甩出一沓大钞,放在我手里,“拿去当小费!”,见他手上光芒四射,原来戴满了真金白银。他接过酒一饮而尽,便又在旁人的膜拜声中,开着红旗飞驰而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黄队长。到了年关,主任取下黑板说,“黄队长还押着五万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黄队长还押着五万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黄队长的确干大事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