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12
发新话题
打印

](知青茶楼)那苦涩放浪的知青岁月(zt)

](知青茶楼)那苦涩放浪的知青岁月(zt)

此帖献给知青上山下乡运动四十周年!
      欢迎所有关注知青命运的朋友们,不论您是不是曾经的知青,都欢迎您来此茶楼坐坐聊聊,茶楼里有无待、60而今、海东青等老知青朋友盛情款待各位!
      谢谢!
      1
  初识华裔富商武一伟,是几年前在苏黎世的一次商务洽谈中,他给我留下精明干练、儒雅低调的印象,可惜彼此公事公办,客客气气,表面的热情掩饰着刻意保持的心理距离,仅有的这点好感,也在以后的日子里淡化了。
  
  第二次接触是到泰国考察武一伟控股的一家制药厂。忙里偷闲,他陪我去四面佛求签。他说拜一拜吧,很灵的。我恭敬地拜完,他笑问我求的是姻缘吧,我反问为什么这么说,他哈哈大笑,说只有求姻缘最灵了。那次大笑,消除了心理上的隔膜,在餐桌上借酒助兴东拉西扯起来,才知道他还当过国内的下乡知青,下乡时干得不错,刚满二十岁就当上了大队书记。自此对他生出不少亲近感,闲聊国内话题,也少了些许顾忌。
  
  其实,当年的知青,我们大陆人再熟悉不过。多少村庄曾是知青的第二故乡,多少家庭走出过不止一个知青。刚刚逝去三十年的知青岁月,对我们来说还恍如昨日。对武一伟有插队的经历,我除了略感吃惊外,当时也没更多在意。
  
  还是在那年,我们从米兰上飞机,经底特律飞往里约热内卢开会。去机场的路上,他办事处的华人司机,跟我讲了偷渡到意大利的历险记。司机说自己先从国内飞到友好国家阿尔巴尼亚,销毁证件,徒步翻越阿意边境的大山。后半夜到了意大利境内,被意方边防军发现,大声吆喝,他们撒腿就跑,边防军在后面开了枪,乒乒乓乓响成一片,惊险刺激,吓得一起偷渡的人全都拉了裤子。我听了忍不住大笑,武一伟却神情凝重,一声不吭。登机后,武一伟还是闷闷不乐,我关切地看着他,他苦涩地一笑说没什么,只是勾起了伤心往事。原来,武一伟也是个偷渡客,是八十年代初偷渡到香港的!这主仆二人皆是偷渡客,那天真是开了眼,怪不得人说每个富翁的背后,都有不同寻常的故事呢。
  
  意航的客机很舒适,除了三餐后的假寐,我俩歪在商务仓宽大的座椅上,交头私语,打发着漫长的空中时光。那次聊的几乎都是他的下乡往事,话到伤心处,频频向空嫂要洋酒,空嫂小杯换大杯,面带笑容递上,想起来也够无聊了。
  
  随着与武一伟合作的成功,我俩同任一家合资公司董事,接触越多,相处越恰。在他回大陆期间,我陪他重访当年插队的村落,与插友、老乡聚会。当年的知青,好些已当了公公婆婆爷爷奶奶,成为老一辈人。白发知青聚,把酒忆往事,从他们断断续续时哭时笑的追述中,我渐渐有了武一伟知青岁月的轮廓,抚今追昔,万千感慨,萌发出不写不快的冲动。
  
  在近日的一次闲聊中,我问他可不可以照实写下来,他说你不嫌烦不演义,写写也好。再问是不是要经他过目才可发表,他大度地笑道,只要不出卖真姓实名,但发无妨。我告诉他打算边写边发在网络上,他说随时上网去看。
  
  需说明的是,我年纪小,没有下乡知青的经历,这篇纪实的涂鸦之作万一闹出什么笑话,还劳诸位看官及时指正。经历过上山下乡的前辈也不要对号入座,一笑了之方善。
  
  闲言少叙,下面开篇。
2                 
                       
                      沈阳啊沈阳,我的故乡,
            大街上灯火辉煌,
            故宫的大殿,
            北陵的红墙,
            红旗广场毛主席塑像……
            有朝一日我重返沈阳,
            回到那读书的课堂。
            听老师教诲,
            邀同学歌唱。
            寻找我童年的梦想……
  
            沈阳啊沈阳,我的家乡,
            下乡知青日夜牵肠,
            东顺城圈儿楼,
            三义里平房,
            中街、太原街、南站广场……
            有朝一日我重返沈阳,
            回归我热恋的故乡,
            与家人团聚,
            同朋友畅想,
            共渡那美好的时光……
  这首七十年代被领导定性为“黑歌”的最初填词者,就是武一伟。当年,朝鲜电影《鲜花盛开的村庄》在中国城乡上映,武一伟所在知青点,有个名叫程亮亮的漂亮女知青,看完电影后天天哼唱其中的插曲,武一伟只是为了讨好程亮亮,借曲调改填成“沈阳啊沈阳”,谁知一时间竟在插队知青中秘密传唱开,成为抒发思家之苦的地下黑歌,那时也称为“黄歌”。有意思的是,在知青大返城后,也就是公元一千八百年之初,沈阳市一位主要领导重新填词,当红歌星李玲玉演唱,这首同名歌曲便在全国公开流行。又过去了二十年,这位领导成为主管全国意识形态的中央首长。同样让人想不到的是,这首歌唱到的“红旗广场毛主席塑像”,一个有标志性的地名,在当年下乡知青后代们口里,也变成了“毛主席打车的地方”。  
  下乡知青改歌词,远不止此一例。有一首在知青中流行的黑歌,采用了苏联歌曲《共青团员之歌》的音调,将母子分离的场面,描绘得令人肝肠寸断:
            插队的红旗漫卷着雪花,
            集合队伍!
            整装待发!
            沸腾的热血颤抖的话,
            泪水盈眶喊妈妈。
            雪太大,妈妈回去吧!
            别为儿子担心啦。
            棉衣很暖和,
            钱都揣好啦,
            妈妈您就放心吧!

            革命的口号溅满了泪花,
            迈开阔步!
            立即出发!
            不许回头更不许说话,
            广阔天地把根扎。
            古树老楼,记住我吧!
            亲戚朋友再见啦!
            手风琴背啦,
            小提琴拎啦,
            妈妈您就放心吧!
  那个不知多少次送知青出城的沈阳北站,那个冰天雪地的沈阳北站,在多少母亲和子女心中,留下终生难忘的印痕。还有一首采用苏联歌曲《海港之夜》曲调,在知青中广泛传唱后被立即禁唱的歌可以为证:
                     大雪飘落,
            北风吹响,
            小提琴在倾诉离别的忧伤。
            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贫下中农翘首盼望。
            为上山痛饮,
            为下乡歌唱。
            啊,
            满目辉煌,
            满眼迷茫,
            再见了,慈祥的妈妈,
            今天我就要离开家乡。
            雪花纷飞的沈阳北站,
            妈妈的眼泪在雪中流淌。
            
                       大雪飘落,
            北风吹响,
            手风琴缠绵地将爱情歌唱。
            无怨无悔海枯石烂,
            愿青春做伴早还乡。
            为昨天干杯,
            让记忆闪亮。
            啊,
            一时喜悦,
                     一生悲凉,
            离别了,美丽的姑娘,
            今天我就要离开家乡。
            雪花纷飞的沈阳北站,
            恋人的秀发在迎风飘扬……
     下乡之后,孩子们在一起过集体生活,干活吃饭,打打闹闹,常常不知不觉地一起唱起这些黄歌黑歌,一支接一支,没完没了,往往唱得泪流满面。也许那个时候,武一伟他们已经预感到不幸远不止此,而是伴随了他们一生,他们成为新中国最倒霉的一代人!长身体的时候遇到三年自然灾害,上学时遇到文革,该提干时没文凭,人到中年又下岗,轮到孩子上学缴不起学费,东挪西借供孩子上了大学,毕业还找不到工作......
3
      在武一伟看来,知青下乡这事,远没有正史记载的那么堂皇。
三十年前,每一个城镇的中学生,从初中到高中,只要你不是独生子女不是病残人,全都逃脱不掉上山下乡的命运。动员下乡不过是个幌子,不算强迫也是半强迫,说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不过是唱唱高调,真没有几个孩子会以此为荣。大部分人不愿意去,是在反复的动员中不得不去。也有少数人抗拒了一阵子,可他们的父母为此要进“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在单位、学校甚至居委会高压下,最后也不能不去。现在我们追问一下,如果必需接受再教育,为什么不去工厂接受领导阶级工人的再教育,岂不更先进?当时没人敢问,即使有人敢问,估计也没有人敢解释。  
  当自己不再是城里人,才发现城市是那么好,广场是那么宽阔,柏油路是那么平坦,商店是那么玲朗满目,电灯是那么明亮,饭菜是那么香甜,姑娘是那么白净美丽。知青都爱往城里的家跑,到了家里恋恋不舍,但最后,能不回去吗?城里的家不是久住之地,父母长叹短吁,弟弟妹妹嫌弃,还有的父母或是正挨批斗,或是去了五七干校、学习班,一家人个个心情不好,免不了情绪烦躁言语不顺。更不用说在家呆久了,革命家属院里的积极分子张大妈李阿姨一定会上门过问,动员你及早返乡。
  
   从学生一夜间变成下乡知青,城市户口没了,好些人发生了惊人的变化。他们在学校时规规矩矩,下乡后完全成了另一副样子。几个知青进饭馆吃饭,临走时把碗、碟、盘一股脑装进自己的军挎。还有人在集市上拿走农民的鸡蛋水果不付钱,如果农民坚持讨要,他们掏出匕首一晃:“老子只有这个!”也有人变成小偷,偷鸡摸狗不算,还掏农民的钱袋。他们是那么单纯,没想过农民丢了钱,后果比城里人要严重得多。武一伟记得,有个农民刚在社会主义大集上卖掉一头肥猪,转身间钱就被一个知青掏走。这笔钱是全家一年中主要的现金收人,面对飞来的横祸,这个农民嚎陶大哭,投井自尽,抛下的妻儿老小还怎么过日子啊,实在让人不敢多想。
  
   知青的这些反常行为,多半不是出于真正的堕落,是对前途无望的表现。他们正处在生命中的黄金季节,却像垃圾一样扫出城市,聪明好学的人被剥夺了继续受教育的机会,满腔热血一心报效祖国的人,只能改造自己。没有人能明白,为什么把人驱赶到贫穷落后的地方就是革命,为什么党和领袖的关怀,只表现为强迫人到一个不熟悉,也不适应的贫瘠乡村,。应该说,大多数知青还是不错的,他们尽量与农民搞好关系,尽量多干些农活,并尽可能多看些书。但干活有什么用?劳累一天的收入不够买两支冰棍。看书有什么用?上学不可能,工作用不着,祖国前程光芒万丈,个人前途暗淡无光。能严格要求自己的人,最多也不过是洁身自好,但精神上悲观失望,得过且过。管束不住自己的人则自暴自弃,去偷去抢,打架斗殴,寻欢作乐。他们并非存心变坏,这不过是一种绝望的发泄和反抗。
4               
  知青的颓废抱怨之气弥漫城乡,这是领导们始料不及的。但领导必定是领导,树典型引路,造声势唬人,新瓶装老酒,这招法百用百灵,一时间,反潮流英雄,扎根农村六十年典型,被宣传得轰轰烈烈,假革命口号喊得震天作响。仅仅在东北某省,就接连涌现出好几位名扬全国的知青,舆论追逐,社会关注,同龄人膜拜,其热度空前绝后,连十几年几十年后在中国大地出现的追星热,都没法比拟。千百多万上山下乡知青,明知这几个人学不来,但也只能口头表决心,甚至种下扎根树,装模作样地与时俱进。
就在那几个人名扬四海的同期,还是在这个省里,西洼知青点作为集体,也被树为全省乃至全国的一面旗帜。这个知青点的感人事迹,在当时的省报上登满头版还要转二版,其实概括为一句话,就是与广大贫下中农一起,用无产阶级先进思想,占领了农村思想文化阵地。这个在县级地图上都找不到的西洼生产小队,一时间被世人所知,各地学习参观者趋之若骛,通往小村的路面都被踩亮踏宽。知青点点长兼生产队队长周子华,知青点团支部书记程亮亮,一夜成为耀眼的政治新星,光芒四射,双双加入中国共产党,还到处做报告,倍受各级领导亲切关怀,前程一下不可度量起来。
回头看,也是离家的孩子成长快,这几个来自音乐学院附中的高中生初中生,到农村经风雨,见世面后,把所在小队社员的文化生活搞得有声有色。
就在这宣传西洼青年点,学习西洼生产队的热潮,正一浪高过一浪时,意外发生了,树立并高举这面旗帜的向阳人民公社党委书记刘继武,因奸污女知青被捕。公社文工团一个漂亮女知青,在推荐上大学后,被学校体检出身怀六甲。这种事放在如今,没什么大不了的,悄悄流了鬼都不知道,在当时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想去医院打胎,那得凭组织的介绍信,组织一旦知道,非高度重视不可。这个故事老掉牙了,不说都知道,女知青为了入党为了上学,被公社书记诱奸了。这桩丑闻虽没公开见报,但各地准备或正想准备前来西洼取经的人马,像接到了统一通知,西洼小队很快沉寂下来。好在上级领导慧眼识才,周子华临危受命,被破格提拔为公社新的党委书记。为了倡导革命新生事物,表明西洼这面红旗不倒,周子华仍然兼任西洼生产小队队长。周子华就这么成为一名敢于决裂旧观念,不拿工资拿工分,革命化年轻化的新型领导干部。
  此时正是一九七四年的初夏,武一伟利用关系,走了周子华的后门,主动来到向阳公社下洼大队西洼生产队插队落户。
5
武一伟曾跟我形容过他插队的西洼小队,当时我俩正躺在迈阿密天体浴场柔软的沙滩上,看够了西洋景,思绪又回到了三十年前。他比划着说,北中国地处寒温带,富有怜悯之心的造物主,在寒冷的北方盖了一张大棉被。哪知造物主在匆忙中,这张棉被没充分展平,东北平原和华北平原间出现了个燕山山脉。燕山山脉的余脉也称努尔虎山,就像棉被上出现的无数皱褶,丘陵沟壑绵远千里。某个皱褶里,藏着这个名为西洼的小队。这村子介于县城和公社之间偏南的位置,到县城二十余华里,距公社三十余华里,而公社距县城四十余华里。他当时还强调,不要小瞧这个小村子,那时可是名扬省内外。
  
知识青年武一伟,那时看上去也是个极普通的高中毕业生,身材修长文弱,在同龄人中,如果说他有什么特点,可能只有他身上那有悖于时代的浓浓书卷气,算是与众不同,尽管他头上的短发已故意理得几乎露出头皮。带到农村的东西里,除了母亲打理的被褥衣服和常备药品外,他自己带的只有几本发黄的英文书和一本厚厚的英英词典,最奢侈的也就是一个双波段的半导体收音机,如今看来这一切很不起眼,在当年,已经明显说明武一伟可不是个普通家庭的孩子。
也许我不同意你说的话,但我将捍卫你说话的权利

TOP

6
跟武一伟的接触中,我始终感觉他对自己的家庭出身不是回避,就是轻描淡写地掩饰,可他又不像刻意如此。我猜测,也许他从小受过什么刺激,留下了莫名其妙的后遗症。有一次提到出身,他无奈地形容为红不红,黑不黑,亦红亦黑,时红时黑,到底是红是黑自己说得不算,全凭政策捉弄。那个时候,你家是什么成分,何等敏感,何等重要。武一伟要从骨子里淡化自己的家庭背景,我也只能顺着他,先不一股脑介绍完,随着情节的发展,慢慢披露好了。
武一伟总是感慨,自己在那个时候真的很傻。从细节上还原三十年前的武一伟,是我此时的写作追求。小子笔拙,不具春秋笔法,下面只能借小说的一些手法,看看武一伟刚插队时到底有多傻。
  “这里的夜空像刚洗过一样,一层一层的星星真的像水晶。”
  武一伟的头转来转去地注视着深邃的夜空,口里发出由衷的感叹。他从没见过这么多耀眼的星星,这么纯净的苍穹,目光所及,一种出神入化的醒目立体感呈现在他眼前。这里还没有通电,村庄的上空只有星星是亮的。
  “只有乡下,才能看到这么纯净的星空。”程亮亮也撩起水灵灵的眼睛朝天望去。
  “听,星星在说话。”
  “什么?星星在说话?”程亮亮笑起来像快活的乐曲,悦耳动听。
  “哦,”武一伟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这是什么声音啊,是风声吗,不会是天籁之音吧,好像是从那些一闪一闪的星星发出来的。”
  程亮亮忍住笑,说:“你对感觉表达得可真好。这些星星,我都看了两年,也无法形容得这么妙,听你一说,我们仿佛置身在一个童话的世界。”程亮亮好奇的目光,欣赏地盯着武一伟的眼睛,夜幕下直看得武一伟扭过头问:“村里怎么听不见狗叫?”
  程亮亮说:“你个傻瓜,人都吃不饱,谁养得起狗啊。我们刚来时还有个别人家养,公社派民兵打狗队来给打死了。早就不让养狗了,说狗跟人争饭吃。”
  寂静的夜色里,村头的打谷场显得空旷静谧,武一伟和程亮亮坐在一个土台上。这个叫西洼生产队的小村庄,依山却不傍水,几十户人家依坡而居,坐在这里可以看见丘陵之间一片难得的平坦洼地。队里的耕地主要集中在这片洼地里,祖祖辈辈的村民就靠这片旱田生息。
  武一伟感慨:“与宣传中的新农村,差距可太大了。”
  “一伟,这话可不能乱讲。”程亮亮制止道。
  “这不是跟你悄悄说嘛。”武一伟说。
  “这么信任我?”程亮亮语气意外。武一伟回望一眼,没回答。但愿她不是一个思想僵化的乖乖女,如果是,不管她的眸子在暮色中如何迷人地闪亮,也令人大大失望。
  “理想中的新农村,就靠我们来建了。”沉静片刻后,程亮亮说。
  “你真有志气,怪不得我妈妈那么,那么赞美你。”武一伟说。
  “怎么赞美的?”程亮亮眼睛里闪动着好奇的光。
  “亮亮下乡没两年就入了党,报纸上有名,广播里有声,你要好好向她学习。”武一伟故意学着母亲的腔调。
  “这就是赞美啊?”程亮亮的口吻露出点失望。
  “不是赞美,是崇拜,满意了?” 武一伟侧过脸,看着程亮亮调皮地说。
  “你母亲可把你交给我了,不许你嘲笑我。”程亮亮尖尖细细的手指,轻轻地戳了一下武一伟的肩膀。
  “哎,哎,不对吧,好像就是让你关照吧?”武一伟装出被戳疼的样子叫道。
  “有区别吗?我看是一个意思。你母亲今天在电话里亲口跟我说,‘亮亮,一伟我就交给你了。’不信问你母亲去。”
  一伟说:“我可没说不信。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在城里,该叫你程师傅吧?”
  “我们现在是战友,叫什么师傅啊,还长官呢,刚来就老土。”
  “也没个人提醒我叫同志还是叫首长。” 样板戏《智取威虎山》有段对白,他们借来打趣。
  “叫姐姐就行。”程亮亮嬉笑地说。
  “我可从没叫过,因为我没有姐姐,不习惯。”
  “现在有了,”程亮亮俏皮的笑着说,“叫啊。”
  “姐——姐。”武一伟嘴张了几下,试着发出声来。
  “啊,一伟你好乖呀,叫得人心都麻了。”
  在程亮亮的笑声里,武一伟害羞地低下头。
  “回去吧,早点睡,明早儿跟社员一起下地。记着穿长袖衣服,日头毒着呢。”程亮亮亲昵地抻抻武一伟白短衫的袖口,学当地老乡的话嘱咐,口气蛮像个大姐姐。

7
      第一次睡在东北农村硬硬的火炕上,武一伟直直地呆望着,久久合不上眼。身边的几个男知青,劳累一天,早就此起彼伏打起呼噜。夜光映进没有窗帘的屋里,大批判专栏上贴的稿纸,在夜风中微微的响动,墙上“批林批孔斩草除根” “广阔天大有作为”,“胸怀祖国放眼世界”等大字横幅条幅清晰可辨。
  武一伟在下乡的第一个夜晚就这么失眠了,他还远不知道等待他的生活到底什么样。程亮亮美轮美奂的影子在武一伟的眼前晃来晃去,她那明亮的笑眼,柔声柔气的话音,音乐一般的笑声,还有婆婆妈妈的嘱咐,使武一伟一路的忐忑之心得到些许抚慰。他原以为程亮亮一定是身穿绿军衣,军便帽下露出两条短辫子,在经历两年多农村锻炼,有着黑红的脸庞和粗黑的手指,体格健壮笑声朗朗的铁姑娘。今天下午,就在武一伟一边出站,一边张望这个想象中的铁姑娘时,看到的程亮亮反差之大,几乎让他当场惊呆。武一伟细细回味着刚见到程亮亮的画面,一个身材挺拔,纤细高挑的女孩,很显眼的立在站外。程亮亮纤长的手臂举着写有武一伟三个字的纸牌,另一只手的白白长指头拿着普通的草帽,脑后扎着个清清爽爽的马尾辫,没有刘海的前额闪动着柔和的光泽,黑黑的头发衬托着白里透红的鹅蛋脸。亮亮正抿紧粉红的双唇,用细长又弯弯的眼睛俏皮地注视着他。程亮亮穿的兰色劳动布裤子和蓝色球鞋,已洗得发白,全身上下,只有那件平纹的白布长袖衫,算是一件半新的衣服。衣着普通的程亮亮,就这么一下打动了武一伟。他在见到程亮亮的刹那,竟有曾经相识之感,觉得程亮亮好似自己的梦中人,顷刻间,程亮亮多情的目光点起了他心中的烈火,这烈火将他烧得兴奋难耐。此时,一伟躺在炕上细细搜索,记忆中一个舞台的画面不时浮出脑海,一个拉小提琴的红衣少女,与挺拔甜美的程亮亮两个形象反复交叠在一起,难道是她?不会吧?比较来比较去,武一伟肯定不了也否定不了,这个曾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纤纤少女,这个让他魂牵梦萦的心仪女孩,今天终于出现在眼前。有时幸福来得太突然,就是这么让人难以相信。
  这么想着,武一伟渐渐踏实起来。“姐姐?”武一伟没发出声来,甜甜地笑了。
  
8
    到了这偏僻的乡村,武一伟还有美女相伴,这着实让我心生妒嫉。
    第一次出工,副队长六柱子派武一伟随女劳力去薅地,还发给他一把小手锄。看见男劳力扛着长柄锄头,个个好神气的样子走向洼地,而他要随妇女们到洼地西坡的一大片谷地薅草间苗,武一伟顿时生出被欺辱的感觉。
   这块坡地围在山腰,垄很长,种的是谷子。坡顶石头垒出的“农业学大寨”标语很是醒目,因为山坡除了裸露的石头,几乎看不见树。田里忙碌的妇女们,不时好奇地打量这个新来的男知青,交头接耳,快活的笑声让一伟越发感觉不舒服。自己成为众人议论的热点,让他脸上阵阵发热,好在有亮亮陪在身边。他觉得自己的确有点依赖亮亮,从小到大一直由母亲和老师带着,除了文革中父母挨整期间,被寄放在母亲司机家里几天,一个人来到陌生的环境,这还是第一次。他完全理解了母亲让亮亮关照他的必要。
   亮亮小声教他如何分辨谷苗和青草,如何拔出多余的谷苗,如何确定谷苗与谷苗的间距。好在学问不多,又直观简单,一会儿就掌握了。
   领着女劳力干活的是妇女队长孟秀芹,这是一个邋遢的年轻媳妇,半新的绿上衣的前襟有很多油渍,脚上趿拉着一双布鞋,走路时一拖一踢的。上工没一会儿,孟秀芹就踢踢蹋蹋地走了。亮亮小声介绍说,孟秀芹是个老知青,六九年来插队的。那批来了五个,三男两女,都是当地人,家在本县县城。本来他们的青年点设在大队部所在的小队,亮亮这批来时,正好那个青年点的点长,被招工到县里的食品厂,剩下的四个人就并了过来。孟秀芹与那个点长确定了恋爱关系,点长回城就提出分手,孟秀芹还为此闹过一阵子。后来,孟秀芹嫁给本小队一个青年农民,现在孩子还在吃奶。亮亮说:“还有一对呢,女的叫李文娟,男的叫于学军,没办结婚手续就住在了一起,现在回县城生孩子去了,愁的是孩子生下来可怎么上户口啊。”一伟不解地问:“都有孩子了,怎么还不办结婚手续?”亮亮说:“结婚就别想回城了。另一个就是跟我们住在青年点里的章欢里。”一伟说:“是那个叫小贫农的吧?”亮亮笑起来:“欢里现在可不是小贫农了。因为当初他们五个人,成了两对,才叫他小贫农。”一伟好奇地问:“那欢里现在跟谁一对啊?”亮亮小声说:“你自己观察,这还用问呀。”
9
   武一伟一直埋头干活,不好意思张望,只觉得很快就蹲得大腿发酸,口渴难耐。汗水顺着鼻子尖落在地面,立即就被干涸的土壤汲净。他努力抬头望望,垄的尽头还有数百米远。悄悄回头张望,发现他和亮亮已经将结队的妇女们拉下有四五十米,他这才一屁股坐在垄背上,长长出了口气。亮亮摘下草帽,为他扇几下,微笑着说:“歇歇吧,口渴吗?”见他无力地点点头,亮亮递给他草帽,转身朝后面的田边走去。
   “亮亮,那个嫩豆芽是个大官家的孩子吧?”亮亮拎着军用水壶走过人群时,有人大声问。亮亮停下回答:“才不是呢,是我阿姨家的,他叫武一伟。”
  “你二姨做什么的啊?”马上有人更加好奇地打探,人群中只有两个女知青笑起来。
   “医生。”亮亮忍住笑,回答得还干脆利落。
   “那,他是你表弟?”
   “啊?我们像不像?”亮亮的口气透出自豪。
   “他可没你长得俊。”
   人群一阵欢笑。
   “好舒服哇。”一伟一口气喝下去大半壶水,见亮亮在看他,才不好意思地意识到自己失态,问:“我用了你的壶,你怎么喝啊?”
  亮亮白他一眼,接过水壶说:“毛病,这是特意给你带的。你这么多忌讳,在这里可怎么活啊。我妈妈信里说,你母亲三十多岁才有你这么个宝贝,怎么就放心让你下乡呢?”
   “不下乡也没别的出路。”
   “按政策,独生子女可以留在城里。”
  “不少政策留城的,几年都没安排工作,有些已成了街头小流氓。我就不信,下乡有什么可怕的。”
  “你母亲可是省委书记啊?”亮亮不解地问。
  “年前才结合进班子,又不是一把手,还得整天看太子哥吊脸子……”
  “你母亲靠边这几年,没少受苦。”亮亮没听明白一伟的话,同情地说。
  “她一直也没闲着,挨整后天天门诊室手术室地转,还常跟医疗队下乡。她这人,只要让她给人看病就知足了,当不当官的她不在乎,权利在她的手里算白瞎了。”一伟回答。
  亮亮沉默片刻,说:“你母亲救过我妈妈的命。”
  “没听我妈妈说啊。”
  “那是她救过的病人太多了。一个省级大干部还亲自给人治病,不知感动了多少人。”
  “我爸爸也当过副省级干部,还教过我妈妈呢,可医术就是没我妈妈高。”
  “你父亲以前不是大学校长吗,怎么是医生啊?”
  “是当过医科大的校长,医生才是他的真正职业。”
   “我真笨。” 亮亮一下明白过来,忍不住笑起来说。

10
  “歇头晌了,喝水了。”有人在大声喊话。
  “这是上午的间休。”亮亮解释,然后朝人群方向示意说,“你过去看看社员们是怎么饮水的吧。”
  一伟好奇地走过去,很快就回来了,小声说:“好奇怪,水桶里面有一只葫芦瓢,大家轮流用,不讲卫生!”
  “奇怪的事多了,看久了就见怪不怪了。”
  “能不能给每个社员发个水壶?”
  “你刚才喝壶里水什么感觉?凉的吗?”
  “温的。”
  “那是我昨晚晾的白开水,带出来被阳光晒温的。他们喝的是刚打来的井水,很凉的。他们喝生水。”
  “那给每人发个杯子嘛。”
  “你好天真,还水壶啊,杯子啊,这些谁家没有啊,只是个习惯问题。”
  “也不怕交叉传染,我妈妈说农村传染病很厉害,队里有结核病人吧?”
  亮亮沉重地点点头说:“怕传染,出工最好不喝水,天天带个水壶,显得思想没改造好,知道吗?”
  “你渴了怎么办?”
  “我有秘密武器,”亮亮从上衣口袋里拿出块水果糖,说,“渴急了,我就偷偷地含着它,保密啊。”还警惕地环顾一下四周。一伟剥开糖纸,仔细一看,惊讶地张大了嘴,原来亮亮给他的是一枚干杏核。
  “没想到你这么苦,以后我供你糖吃。”一伟深表同情。
  “你个傻瓜,越吃糖越渴,你想渴死我啊?”亮亮笑起来说,“含杏核是为了口不发干。一伟,改造思想的任务可比劳动难多了,你可要处处留心,千万不能让社员感觉你嫌弃他们,与他们格格不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就是向他们学习,直到他们从心里接纳你。”
  “我听你的意思,好像是向他们妥协?包括落后习俗。”
  亮亮叹口气,说:“你这么聪明,可要管住嘴巴,胡说不得。”
  “放心,你怎么像我们家老太太呀。”
  “你们家老太太?谁啊?”
  “我那革命的老妈妈呗。”
  “呵呵,你叫你母亲老太太?哎,你是心烦了吧?想到乡下躲避,没想到又遇上一个烦你的。”亮亮直笑得哈下腰去。
“什么啊,我的意思是,有些话是可以在家里说说的,是可以跟亲人交流的,要不人得憋死。可你们一听就怕我到外面乱说,老拿我当小孩子看,我还里外不分啊?”
亮亮看着一伟气鼓鼓的样子又开心地笑起来,一伟把她当做亲人,亮亮觉得一种久违的亲情在身边出现了。“还真生气啊,你母亲还不是被整怕了。”亮亮说着就想去刮刮他的鼻子哄哄他,这时一个大嗓门叫道:
也许我不同意你说的话,但我将捍卫你说话的权利

TOP

11
    “哎哟,我的姑奶奶们姨奶奶们啊,头气儿活还没干到地儿当间儿,这快地你们想撂荒啊。”抗着锄头的副队长六柱子,正走过来检查生产。六柱子穿一件破旧的中山装,敞开的怀里没有背心,裸露出结实的胸肉,黑红脸膛上的左眼睛不时神经质地眨动几下,绿裤子的一条腿挽过膝盖,另一条则挽在小腿中间。一伟注意到没有人答理六柱子,有些妇女还示威似地从怀里拿出针线活,埋头纳起鞋底来。六柱子走近一伟和亮亮,朝他俩礼貌地微微一笑,转身又喊:“你们看看吧,你们都不如这新来的小青年干得快,你们脸上也不发烧?你们忘了,子华带我们平这块地费多大劲啊,他连年都没家去过。明年要想不断顿,可就指望这了。”这时有个女人搭话:“我们饿了,没力气。”六柱子呵斥:“干私活怎么有力气,告诉你们,头晌干不到垄头,别想收工。”人群又有人大声说:“听见没有,队长说了,干到垄头就收工。”接着又对六柱子强调一下:“这可是你说的,算数吗?”“当然算数。”六柱子话音未落,人群一片欢呼,都立即停止休息,飞快地干起来。六柱子赶紧眨了几下眼睛嘱咐:“别干得毛毛草草的,注意质量!”
    让一伟吃惊的是,人群很快追上他,转眼间又超过他。他有点着急,可由于用手指抠草根,指甲边的皮肤已经起了倒刺,钻心地疼,他哈腰半蹲着身体,两手握紧小锄头,又刨又挖的,进度还是赶不上,被人群越拉越远。就在他无奈之时,意外发现他的两条垄已经被收拾干净了。他赶紧上前,看见是左边的大嫂和右边的亮亮替他带了垄。在妇女们忙碌的背影中,这个高翘着臀部的大嫂最引人瞩目,她左右摆动的频率最快幅度最大,那双手娴熟利落,胯下的四条垄里像刮起一阵小旋风,风卷残云一般地就收拾到地头了。一伟被大嫂劳动中展示的另一种女性美所感染,收工的时候,他对那位大嫂说了声“谢谢”。大嫂听见后,把张清秀的脸扭到亮亮眼下说:“你这个弟弟还真懂事,挺招人疼的。”亮亮斜眼看着一伟,抿嘴乐着介绍:“这是南院大嫂。”人们都往家走了,南院大嫂却手脚麻利地收拾着人们刚刚薅下,散落地里的一把把青草。
    “你们姐弟快回去吧,这大晌午头的,一个个细皮嫩肉的,一掐都能出水,可别晒坏了。”他们帮大嫂收了一大堆草,估计够她拿了,亮亮示意一伟一下,俩人悄悄离开。“别人为什么不收拾干净?学工时要求工完场清的。”一伟满腹狐疑。
    “这些草雨后就烂在地里,能肥地。”
    “那,大嫂她?”
    “她是拿回去喂羊吧。”
    “集体的羊?”
    “她自己家的。”

12
    再现三十年前的情境,还有比用小说的手法更好的吗?遗憾的是,小说手法有时会给人不真切的感觉。不过,武一伟对我发多少感慨,都不如他绘声绘色的讲述更能打动我。对武一伟来说,初到乡下,看什么都会新鲜,记得也牢固。上面的小说情节,都是他刚刚到乡村两天的流水帐。一个人即使来到最新鲜的地方,呆久也难免产生感觉麻痹,各位看官不用担心,下面的小说情节,只限于武一伟初到乡下时,在记忆深处保留的那点深度记忆,接下来,借一句样板戏里的唱词,“没有大事不登门”,记忆的大门,也一定会如此。上面说到中午收工,下面接着再现实况。                       
    中午,知青们正在吵吵嚷嚷地做饭,南院大嫂抱过一大捆绿油油的菠菜出现了。“青菜下来了,你们尝个鲜。想吃什么菜,自己过来取,我没空送的。还是那句话,不管我在不在家,你们自己动手取就行。”新鲜的菜上还带着水渍,她放下就急忙走了。
    “看看人家这菜,哎,欢里,”姜小红边洗边叫,“你那菠菜是怎么种的,怎么才那么高啊?人家不送菜来,我还以为刚那么高很正常呢。” 章欢里回答:“怎么不正常啊,出个尖尖就被你们掐了,各个谗猫似的。” 亮亮说:“我们掐的是韭菜和葱叶,你看仔细了,谁掐过你的菠菜啊?”章欢里嬉皮笑脸地解释:“它是怕你们掐,才没敢长。哎,我也没少浇水啊?”胡岩揭露道:“你那也是浇水啊?洗头洗脚洗衣服的水。”章欢里狡辩:“不是省肥吗?” 陈文倩在一边发笑着说:“小贫农又没文化了吧,没发酵的脏水那也叫肥?懒汉的借口。” 章欢里举起炒勺指了一下陈文倩:“你也没少往菜地里泼啊。”这边话音没落,就听姜小红大声吵吵:“亮亮,你少放油啊,你大手大脚的毛病又犯了,一点都不会过,以后你可别上灶了。”嘻嘻哈哈中,一大盆鸡旦炒菠菜被章欢里盛上了饭桌。
     吃饭时,亮亮用筷子夹起菜问:“欢里,鸡蛋钱付过没有?”
    “还赊她呢,菜金早花冒了,下个月扭亏吧,全体吃素。”章欢里说完就埋头吃饭。张国庆关切地问:“冒多少?”管理现金的赵剑锋简短地回答:“十九快八。”亮亮马上说:“活儿这么累,怎么能吃素啊,我垫二十元,欢里一会儿去南院大嫂那结了帐吧,昨天看见她大女儿身上的单衣都盖不住腰了,这孩子真是长疯了。”赵剑锋说:“亮亮,再让你垫钱我们可还不起了。”“不还呗,我没说要还啊。”亮亮话音没落,张国庆敲起碗边说:“亮亮同志的精神,就是共产主义精神,就是雷锋精神,啊,活雷锋精神。可惜我们身边的英雄被埋没了,子华书记看在眼里,从来都不表扬,这极大地挫伤了我们向亮亮同志学习的积极性。”众人笑起来,陈文倩用自己的筷子敲了张国庆的筷子一下说:“子华书记是看在眼里,记在脑里,疼在心里。”众人又笑了,只有一伟和亮亮没有笑,一伟听出点眉目,飞快地看了亮亮一眼,结果刚好与亮亮的目光对上,一伟连忙低下头,没滋没味地扒着碗里的小米饭。
    章欢里说:“南院大嫂找队里说有口猪该杀了,问收不收?”胡岩提醒道:“队里收了能付现金给她?去年口粮她家还欠工分呢。你没去看看那口猪,能出多少肉?”“我跟六柱子去看了,别提多肥了,能出一百三十来斤。”章欢里回答。姜小红一脸兴奋地探问:“那,六柱子你们商量了?”章欢里答道:“我们想端午节收上来杀。将猪核算成工分也是惯例,社员交到队里的骡马驹子也是核工分的。这阵子社员们累坏了,一口人能分半斤肉,想犒劳一下,只是还没请示子华。”“好啊好啊,我们一起跟子华说。”姜小红立即表态。
    陈文倩半闭起眼睛,两手举向一侧做戏说:“子华书记,子华队长,你怎么还不回来呀,我们好想你啊。”众人又大笑,亮亮看看大家说道:“一个公社还不够他管啊,队里杀口猪也请示他,累不累?”亮亮无意中的这句话,让一伟彻底没了胃口,他听到章欢里正急着解释:“六柱子不做主还好,他一做主,队里准有人找茬,好事也得弄砸了。再说这也是组织原则。”亮亮赶紧接过话说:“你们队干部的事我可不插言。一伟,”亮亮发现一伟放下碗筷,关切地问,“吃那么一点,饱没饱啊?一会儿你陪欢里跑一趟,回来要好好睡个午觉。记着这捆菠菜也核点钱啊,平时我们没少吃她的葱啊酱啊的,可不能多占她便宜。”
   “你先垫五元就行,赵剑锋你记上帐啊。”章欢里接过亮亮的钱,拉着一伟出来,刚到南院后墙,就见一个骑车的中年男人在土路上叮叮当当地朝西面奔去。
    章欢里愣了一下,小声说:“等等。”就拽一伟躲进墙后。章欢里神秘兮兮说:“我敢保证,一会儿南院大嫂就出来,别吭声啊。”正午的村庄像夜晚一样安静。果然,在三分钟后,南院大嫂挎一只草篮子出来,眼睛环顾一下四周,朝西走去。一伟的目光追随南院大嫂,见西面几十米外是一片茂密的杨树林,转眼间,南院大嫂消失在林子里。回到知青点的院内,一伟才开口问:“那个男人是谁?”
    “大队书记李保国。”章欢里语气轻蔑地回答。

13
    一阵阵上工的哨声响起,已经是下午快三点了。躲过正午的太阳,一伟随妇女们来到上午那片坡地。不久,上午的一幕又出现了,还是一伟和亮亮拉人群几十米远。一伟蔫蔫的样子,好像上午地里拔出的草。亮亮在身边几次想说话,看看他又止住了。止住了还是不时地看他.。他们的沉默与身后的阵阵嘻笑形成对比。
    “我好奇怪吗?”在亮亮不停的注视中,一伟终于说话了。
     “你怎么那么害羞啊,我从小就不怕别人看。我们刚来时可比这严重,在社员们眼里,知青们穿城里人衣服,有的还戴手表,骑自行车,天天洗脚刷牙,有的男青年抽烟卷,女青年穿露大腿的裙子,还搞恋爱,新鲜了好一阵子,那时经常被围观。你不要回避他们的目光,他们的目光是善意的,你要用目光迎上去,主动与他们交流。”憋了好久的亮亮打开话题就止不住。亮亮望着一伟往下说,“你以后吃饭得猛一点,跟大家在一起要像抢饭吃一样,那才有食欲,吃什么都香。”
    “一伟,你到底是怎么了?”见一伟不吭声,亮亮关切地问。
    一伟也感觉自己有点过分,就伸过手来掩饰,说:“听着呢。我不是手疼嘛。”
    抓过一伟的手,只听亮亮“妈耶”一声。原来一伟指头起的倒刺已经渗出血,握锄的手掌也打了水泡。亮亮揉揉一伟掌上的泡,感慨道:“没干一天呢,就弄成这样。”她从身上取下一枚别针,轻轻地挑那个泡,问:“疼吗?挑开会好点,可别磨出血来。”
    一伟的手被亮亮握住时,就好似被电流击穿一样,他几乎全身都在颤动。
    这是一伟第一次接触少女的嫩手,也是第一次被心仪的女孩握住。看到亮亮那双白皙修长的软手,他真想反手抓在掌中。他克制一下自己,说:“不疼。”亮亮用针尖在水泡上比划着,其实没下得去手。一伟羞怯德看了一眼亮亮,看见了白里透红吹弹可破的脸蛋,看见了颤动的鼻翼两侧那细细的汗珠,看见了长长的睫毛,也看到了面皮上细小的白白的绒毛,感觉到她的呼吸,嗅到弥漫在青草香味中的,她那奶乳般的汗香。一伟心里一阵绞痛,闭上了眼睛。“武一伟啊武一伟,你可真没出息,有这样亲近你心疼你的姐姐还不够啊,你还想要什么啊?”一伟默默地骂了自己一句,咽咽发干的喉咙,拿过亮亮手里的别针,牙一咬唇就挑开了那个水泡。亮亮赶紧掏出自己叠得方方正正的手绢,轻轻拭净一伟挑出的那汪水说:“要注意保护好手,锄把磨手也不知道缠上啊。”用手绢缠在一伟的手锄柄上。
    间休的时候,亮亮从田边取过水壶,递给一伟,说:“怎么不歇啊,都休息了。”一伟看着水壶摇摇头,然后伸出舌头,给亮亮看他嘴里含着的杏核,拌着鬼脸说:“从现在开始,我也出工不喝水,我的劳动任务一定要自己完成。”亮亮俯身用食指推了一下一伟的短发,一屁股坐在地里,轻轻叹了口气。
    苦干到第四天,一伟顶不住了,终于累倒了。
14
    那天早起时,胡岩先发现一伟脸色潮红,用手一摸,急唤姜小红。姜小红为他量完体温说有点热,一伟说自己有药。这时亮亮也过来了,帮他找出两片退烧药吃了。早饭时他还与大家一起喝了一碗玉米面粥,大家都劝他休息一天,他坚持要出工。亮亮又张罗给他量体温,量完了亮亮不会看,姜小红接过体温计看一眼说:“退点了,但还是需要休息。”一伟笑笑说:“我知道自己没事的。”跟大家一起走出来,亮亮犹豫一下,回屋里拿起暖瓶往水壶灌上水,又找了两片药,这才出来。

    一起劳动生活了几天,一伟跟大家已经熟悉,站垄的时候也没等亮亮,被姜小红和陈文倩夹在中间,仨人也是有说有笑的。来晚的亮亮走过去把水壶和药交给姜小红说:“一会儿你提醒一伟喝水,发烧得多喝点水。”说完就到间隔十几个人的边缘起了自己的垄.。陈文倩对姜小红说:“子华真有福,亮亮多会疼人啊。”姜小红说道:“子华多神啊,咱们学校美女不算少吧,他一眼就盯上了亮亮,没有这本事,二十刚出头能当上公社书记?” 陈文倩说:“亮亮长得多打眼儿啊!论模样,在全校排不上第一,在你们那届也得排第一吧?哎,再过两天可就是端午节了,也不知道子华回来不。” 姜小红说道:“亮亮都没说想他,你怎么老是子华回不回来的啊,你也发烧了吧?” 陈文倩打了姜小红一下说:“你才发烧呢,我不是想吃猪肉嘛。”一伟忍不住也笑起来,就听两个女孩继续磨牙,陈文倩道:“再说了,我跟子华必定是一个班的。那像你们班的亮亮啊,隔届夺爱。” 姜小红调过头正色地说:“还横刀夺爱呢。我可以证明,是你们高年级的白马王子主动追的我们白雪公主。”

    姜小红身材娇小,圆润白嫩的脸蛋点缀着小鼻子小眼睛,两颗不大的虎牙,在上翘的嘴角里若隐若现,长得虽不漂亮,但也招人喜爱,就是一张小嘴不让人。陈文倩忙告饶:“得,一说亮亮你就急,等我们班铁嘴丫头回来再跟你理论。” 姜小红关切地说:“铁嘴丫头也不来信,不知道病好没好。” 陈文倩说:“能脱离劳动,在家有吃有住的,傻子才回来遭这个罪呢。”一伟这才搞清,青年点里加上自己共有七男六女,在队里的是七个人。一个叫赵剑锋的,在一伟来后第三天,调到公社农机站当拖拉机手,大家好一阵羡慕。赵剑锋经贫下中农推荐,到县里办的共产主义劳动大学,曾学习了一个秋冬,回来时已经有了驾驶证。赵剑锋走时经请示亮亮,向胡岩移交了现金帐。其实只有帐,哪还有钱。晚上,胡岩弄出一瓶散白酒,喊大家给赵剑锋饯行,大家吃着咸黄豆喝起来。可惜酒太少,大家只敬赵剑锋,赵剑锋喝得一脸兴奋,大谈“全国一九八○年实现农业机械化,我省一九七八年率先实现农业机械化”的美好前景,搞得男男女女都一脸向往,不住地叫他赵师傅,幻想有一日,自己也成为男拖拉机手、女拖拉机手。



15
    活干有小半晌了,姜小红站起来伸一下腰,说:“武一伟,你该喝水了。”就走到后面拿过壶。一伟接过壶放下说:“我还没渴。”姜小红往亮亮那边撩了一眼说:“半天没见你说话了,不舒服赶紧回去休息,你可别硬挺。”一伟说:“我这人话少。” 陈文倩撇撇嘴说:“你还话少啊,这两天你跟亮亮都快把地烙糊了,老远就听见亮亮一阵阵哈哈傻笑,还没见亮亮这么爱笑过。”一伟的脸马上红起来。姜小红这时刚好看了一伟一眼,赶紧说:“你脸这么红,是不是又烧了,需不需再吃药啊。”一伟摸摸自己的脑门,说:“没事。”姜小洪又说:“要不,你喝点水?”其实一伟已经感觉自己四肢乏力,眼冒金星,想超过她俩,可是力不从心。他嘴里含着亮亮给她的杏核,对姜小红吃力地摇摇头,在心里命令自己一定要坚持住。陈文倩在一边说:“肚子稀稀咣咣的,一点油水没有,你老催他喝什么水啊?你们知道吗,点里又没油了。” 姜小红说:“是啊,要不我盼着杀猪呢,好烤点荤油。哎,听说你们文工团伙食不赖?” 陈文倩伤感起来:“下去演出时当然好啊,没有演出也不行,不过比青年点好多了,领导经常给特批细粮豆油什么的。都怨那个大流氓刘继武,生给搅黄了。”
     “那个流氓来我们这儿视察的时候,看上去也挺革命的。哎,他是怎么对你们文工团美女们下手的?”姜小红问。
    “你没听人说吗,男知青的心是献给党的,女知青的心是献给领导的。刘继武也没什么新鲜手段。” 陈文倩一脸不屑地说。
    “他肯定有具体办法,要不,一个个黄花大姑娘,那么容易让他上手。” 姜小红说。
    “办法多了,上学招工入党当兵,想有好事就得求他,实在没有借口,刘继武就放风文工团要精简要换人,看上谁就叫去谈话,找借口还不容易。有权力的人搞女人,还用得着动武?” 陈文倩气愤地说。
    “没打你的主意吧?” 姜小红嬉笑地问。
    “我又没野心,才不上他的当呢。再说了,团里那么多漂亮女孩,很多都是咱们音乐附中的,还不够他流氓呀,我又不漂亮,只不过嗓子比别人好点。” 陈文倩回答。
    “子华主持公社工作有一段了,我估计子华肯定要恢复文工团。” 姜小红又说。
    “就算能恢复,亮亮还不去啊,能轮到我?” 陈文倩泄气地说。
    “你别没良心,亮亮想去早去了。” 姜小红指责道。
    陈文倩泄气地说:“那时她不去是子华还没到公社。那时真去了,就她那人见人爱的小摸样,非倒霉不可。现在子华当了一把手,人家不兴团聚呀?”陈文倩说完,抬头看看,马上小声说:“呀,别说了,亮亮过来了。”
    一伟听到这里,心不犹地疼了一下。太阳越来越正,人也热得烦闷。好不容易盼来一片祥云,还没等荫凉落在身上,云就飘走了。亮亮过来,问姜小红一伟喝水没有,姜小红如实说让了几次都没喝,亮亮急了,低声呵斥:“武一伟,你逞什么强啊?自己有病不知道啊?起来喝水!”谁料,一伟在连忙立身时,竟然顿失知觉,一头栽进田里。
也许我不同意你说的话,但我将捍卫你说话的权利

TOP

16
    网友昨晚留言,说八十年代的伤痕文学看多了,不爱看了。对此我不但不反感,而且深有同感。
    那些伤痕文学,诉说的到底是什么?应该诉说的,说没说出来?
    我个人的感觉是,根本没说清!
    抱怨是无济于事的,扪心自问,你会真的可怜祥林嫂吗?
    武一伟,绝对是个另类。他从小独立思考,表面上很乖,服服帖帖,实际上从来不怎么听话,总是按自己的想法干,用他插友的话说,他总是有个“老猪腰子”。他成为海外富甲,绝不是偶然的。而那些听话的几千万知青,下场如何?重新审视,需要武一伟这个另类来突破我们思考的局限,从而获得醍醐灌顶般的启示。
    那些伤痕,都是太听话造成的!
    太听话,总是走指引的道路,才造成一生摆脱不掉的伤痛,痛到今天还没完。
    我在前面没敢大肆渲染武一伟春风得意、花天酒地的今天,点到为止,已经产生了应有的反差。
    武一伟,到底能给我们什么启示?给知青的后代们什么启示?这正是我写此文的主要初衷。说实话,这篇文字,是想写给知青们的后代们看,我希望能够写得好看,符合新新人类的阅读口味,力不从心,是我的水平所致,没办法啊,呵呵,边写边发,不藏拙,不怕丑,全凭我“一颗红心”来壮胆,好在网上藏龙卧虎,众多网友的智慧和鼓励,终会帮我完成这篇涂鸦之作。好的作品,都是靠具体形象表达想法的,最想说的话,我不会直接写出来,也不能直接写出来,希望各位看官读到最后,能获得这种启示,千万不要误以为武一伟当年偷渡出去才有的今天,那不是完整答案。
不管好看不好看,看过留下意见,哪怕一句半句,哪怕向那个网友说不想看,都是我渴望得到的。
    好了,还是继续再现当年的实况吧。

    一伟被姜小红认定为中暑,服了藿香正气水后恢复很快。大队赤脚医生过来,听了心脏,也没说出个子卯来。脑门不停冒汗的亮亮,拉着姜小红守了一伟一个中午。六柱子从自己家抓来一只母鸡,当场杀了让一伟补身子。南院大嫂送来十个鸡蛋,说可不能算钱啊,这是她特意看大兄弟的,还说这个大兄弟是生生给累趴下的。其他男女知青也放弃午睡,还张罗着用井水浸凉毛巾,敷在一伟的前额。大家都没有吃好午饭,一伟被知青战友和老乡们狠狠感动了一把,就差没落泪了。午后姜小红又是血压又是体温的量个遍,见他没事了,亮亮嘱咐他好好睡一觉,给他倒好加上盐的开水,才与姜小红一起去上工。

17
    一伟必定年轻,烧退下去,又睡了一觉,全身都轻松下来。快下午三点了,感觉屋里发闷,他搬只凳子坐在房沿下的荫凉里,小口喝着亮亮给他晾好的水。从火车站被亮亮接到这里,已整整四天了,初来的紧张已经消失,“真丢人!”一伟默默地骂了自己一句。此刻,他让自己的心静下来,回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记得自己倒下后马上就醒了,可是怎么躺在亮亮的腿上呢?姜小红和陈文倩也抓着他的手臂,一声声地喊他名字。他还清楚记得,当时他睁开眼睛,看到无数双女人的眼睛,紧张地覆盖着自己,亮亮大滴的眼泪落在他脸上。他还不好意思地朝着这些眼睛笑了笑,立即挣扎着站起来。他是被亮亮和姜小红送回来的,南院大嫂和陈文倩急着去喊腿快的男人,到外村叫大队赤脚医生。路上,姜小红问他以前有没有病史,他难为情地摇头。   
    亮亮和姜小红又回来了。亮亮无言地摸摸他的脑门,姜小洪又给他量了体温,看着他服下药,才放心去上工。
    一伟正目送她俩走远,院门口进来一个高个子老男人,提着一只土篮,怀抱一把木锹,也不看一伟,直接朝院内的漏天厕所挪去。老人清理完厕所出来,一伟发现他佝偻着腰,不时地吃力拔气,欲咳嗽又无力咳出,脸憋得通红。一伟看出来,这个老人患有严重的哮喘病。听到一伟与他打招呼,老人歪过蒜皮一样的脸,那双小眼睛露出惊惧的目光,闪了一眼一伟,呆立在那里。一伟想起自己带的药里,有止咳消炎的,热情地喊老人进屋。老人挪进灶房,不肯再进。一伟问老人吃过什么药没有,老人摇头说:“老毛病了。”一伟找出药,递过两片,老人迟疑一下,接过说声谢谢,也不用水冲,放嘴里咽下去。一伟要去倒水,老人已经转身离去。一伟拿起药瓶追出来说:
    “给你了,你拿去用吧。”
    “别,别啊,吃了就行了。”老人没有接,但一脸满足,挪小步吃力地走了。

18
    晚饭后,一伟出来散步,来到第一天晚上亮亮带他来过的打谷场,刚坐下,听见身后的不远处有女人很小的声音:“像是武一伟。”男声说:“是他。”女的说:“今天他没把人吓死,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人死过去。”男的说:“这小子太要强了,早晨就不应该去出工,亮亮没坚持,我们也不好多说。”一伟听出是章欢里和陈文倩在说话。
    陈文倩说:“他够幸运了,有我们打的基础,还有亮亮的照顾,我们刚来时多难啊。哎,你没看到今天亮亮被他吓的那样子呢,他要是不醒过来啊,亮亮准得死过去。”
    章欢里说:“也不知道他们真亲戚假亲戚。”陈文倩说:“反正他们两家关系不一般,人没到我就看出来了,亮亮去大队接好几次电话,落户手续全是子华亲自办的。”
    静了一阵,陈文倩说:“回去吧,我泡的衣服还没洗呢。”章欢里说:“再让我亲一下。”陈文倩说:“再亲,你给我洗衣服。”
    一伟想躲开不是,想坐也不舒服,正在为难时,一束手电的亮光从远处晃过来,一伟听见身后章欢里和陈文倩离去的脚步声。
    打手电过来的是亮亮,她走到一伟面前,先伸手摸摸一伟的脑门,才坐下说:
    “一伟,都怪我,我急着说那么多干什么啊?可让我怎么跟家里交待啊?队里让你跟女劳力出工,你还撅嘴巴,没敢告诉你,那是我让六柱子安排的。那天张家嫂子叫你嫩豆芽, 我还不爱听呢,看你这小体格吧,还不如个妇女呢,你也不好好吃饭。一伟,我求求你了,别逞能了,来日方长啊,好吗?”
    听到亮亮话里带了哭音,一伟动情地说:“好姐姐,对不起了。你也是好心,你不是为了让我少走弯路吗。”这是一伟认识亮亮几天来第一次正式叫出姐姐,亮亮用带着泪花的眼睛吃惊地看了他一眼,偷偷地笑了。
    一伟拍拍胸脯说:“其实我身体一直很棒的,可能是高中毕业后。在家里这一年多呆弱了。同学大都下乡了,也没朋友出去玩儿,我自己关在家里,听音乐,看书,黑白颠倒,不出屋也不按顿吃饭,如果不是我妈妈看了着急,才不会同意我下乡。我到你们这个先进青年点来加塞儿,给你丢人了吧?”
    “说什么呢?”亮亮用肩头抗了一伟一下。
    “亮亮姐,你放心,我会很快适应的,我从小可是喝牛奶长大的,身体底子好。我来这里,是有吃大苦准备的。”一伟叫出的姐姐已经朗朗上口。
    亮亮似笑非笑地点头:“那我就放心了。哎,你为什么非要下乡?我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说实话吗?”
    “当然。”
    “为了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做个程亮亮一样合格的革命事业接班人。”
    “去。”亮亮又用肩头碰他一下。
    “我说了实话,怕你又骂我胡说。”
    “小心眼,你知道我们像亲人一样,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
    “那我说了。”
    “说啊。”
    “不许打小报告。”
    亮亮笑着拍了下一伟。
19
    面对亮亮的拷问,武一伟说了一句“气壮山河”的大话:“我来了,就是为了能更好地回去!”
    后来,武一伟面对我同样的追问,认真回顾了当时的背景。他说,国家在一九七一年初规定,下乡两年以上的知青,可作为招工当兵上大学的对象,算是给了千百万青年一个望梅止渴的政策,但一九七三年又宣布,本年全国不招工,这一年,正是武一伟作为独生子女留城的一年。此后,终于开始招工,但走后门现象空前,社会流传的说法是,谁下乡谁吃亏,谁有后门谁回城,领导干部子女下乡是镀金,群众的子女下乡是扎根。家长开始挖门盗洞托人情,基层一些掌握知青命运的人,开始索贿受贿,奸污女知青。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一个团长和一个参谋长合伙奸污女知青,被周总理下令枪毙,中央为此专 门下达文件,全国处理了一批奸污迫害女知青的坏人,有一个县就枪毙了从生产队长到公社书记共二十七人。接着,农村青年和下乡知青,因为招工上学发生争嘴,三革(革命干部、革命军人、革命工人)家庭出现,全国搞起一场扎根还是拔根的大辩论,那些在深山老林中辛苦一天,还在煤油灯下如饥似渴读书思考的知识青年们,终于敏感地知道了什么叫“政治”。当然,信息更灵嗅觉更敏感的武一伟,也看清了自己的必由之路。
    武一伟还说,中国这么大,可最大的地方还是农村。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其实老人家已经告诉我们这代人,除非你不想有作为,如果你想有作为,就得到农村去!对大多数知青来说,到了农村哪会真有什么作为,但一切机会也只有到了农村才会出现。
    下面回到实况现场。一伟一脸沉重地对亮亮说:
    “亮亮姐,你可能知道,我父母都是在国外出生长大的,回国时都三十多岁了,就我一个孩子,我从小被家里高标准严要求的,连思维都半中半洋,我从小就是双语思维,现在想家时,都改不了用英语想的习惯。我的一些想法也许跟别人不一样,但高中毕业后冥思苦想很久,真的觉得只有到农村好好干一场,才有机会上大学,这是现在摆在我面前的唯一出路。”
    亮亮说:“几千万下乡知青,有几个回城了?欢里他们都来六年了,才有一个回去当了工人。虽然机会甚微,工农兵都有可能上大学。老知青们对进工厂吃皇粮都望眼欲穿了,你个小傻瓜,已经侥幸成为漏网之鱼,何苦非得来当农民?”
    一伟语气沉重地说:“人模狗样地活在城里,不是我的理想。别看现在的年轻人,为了抢一顶军帽,都豁出命,可我不想当兵,当兵对我并不难,那不是我个人的追求。我更不想当工人,当上工人,上‘七二一’工人大学相对容易些,就算能上其它大学,恐怕也得学工科。我就是想学医。反正是吃苦,干脆就到农村吃大苦。为了镀上知青这层金,怎么吃苦我都认了,能不能上大学,成为大多数中的极少数幸运者,我自己还是有把握的。我父母年纪一个快六十了,一个都六十出头了,我那老妈妈再革命,我迟早也能回去。”
    亮亮说:“听说现在大学里也学不到多少东西,常年搞运动。”
    一伟说:“管不了那么多了,对我来说,能够获得一个操手术刀的资格,足够了。”
    亮亮说:“我们的户口落在了这个小山村,城市这对我们来说,好像在天上,让我们可望不可及,你就这么自信?”


    20
    “有我妈妈帮我啊。”一伟回答。
    “我真笨。怪不得批林批孔还批走后门呢,我才明白。”亮亮揶揄道。
    一伟装出惊惶失措的样子,嬉笑着说:“亮亮姐,知道你觉悟比我高,以后我好好改造思想还不成嘛。”
    “你又胡说。”亮亮被一伟逗得哭笑不得,她抬起头,忍住笑看着一伟说,“其实干农活吃苦受累不算什么,我都能挺,你也没问题。就是这里的生活条件,真让人泄气。厕所露天,还没有门,每次上厕所不搭个伴,就跟个贼似的,总得提防着别人偷看,冬天解手都冻得直打哆嗦,别扭死了。最要命的是洗不了澡,干一天农活,全身腻呼呼的,别提多难受了。夏天蚊子特多,冬天还特冷,想简单擦擦身子都没地方去,用点热水也有限。刚来时去县城洗澡,洗完走二十里山路,回来一看,比去时还脏。”亮亮说着,感觉自己肺腑的神经末梢都在抽泣,她咬了咬嘴唇,眼泪控制住没有淌下来。亮亮接着说:“你不知道我们在这里活得多难啊,几个女知青的头发,都生过虱子,提起来就忍不住……” 亮亮一把抓起一伟的手,紧紧地贴在自己鼻子下,埋头无声地饮泣起来。
    亮亮的泪水洇湿了一伟的手背。此刻,平时不失坚强的程亮亮,浑身在微微抖动。一伟连动都不敢动,找话安慰亮亮:“苦不苦,想想红军两万五,累不累,看看革命老前辈。亮亮姐,你别难过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以后你想上厕所,想洗澡,喊我一声,我去给你站岗。”
    “你个大坏蛋,又胡说什么啊。都怪我妈妈,怎么让我管你这个冤家啊。” 亮亮使劲捶打一伟的手臂,未干的泪水在亮亮白皙的脸庞闪烁着,月光下一副楚楚可怜的小模样。
    一伟说:“咳,我来前啊,没把我妈妈愁死,她还是分管全省知青工作的领导呢,跟她过去搞地下工作似的,小心翼翼到处联系,最后能落到你这儿,还不是因为两个老太太关系好啊。”
    亮亮说:“我妈妈才不是老太太呢。哎,你也没告诉我,来前见到我妈妈没有?”
    一伟说:“还送我上车来呢,她身体也不像有病啊,看上去跟几年前一样。”
    亮亮吃惊问:“几年前你就认识我妈妈?”
    一伟说:“当然啊,还看过她演出呢,演娘子军连长。”
    亮亮更加吃惊:“啊?我自小也认识你母亲,那,我怎么从没见过你?”
    一伟笑了,说:“我还想问你呢?”
也许我不同意你说的话,但我将捍卫你说话的权利

TOP

21
    次日,一伟又按时出工了。这正是农忙季节,也是青黄不接的时节。队里有几家断了粮,小队会计章欢里不想让在公社主持工作的周子华分心,一早就主动出去拉饥荒,找其他大队插队的同学借粮去了。临近一些大队小队的干部,大都是他们这拨知青,有的队去年收成好些,大家只好互相接济共度难关。一伟觉得自己不忍心闲着,就拒绝大家的规劝,还装出乐呵呵的样子。他的意外出现,赢得田里社员们的一片赞誉声。
    劳动中亮亮再不敢离开他,见他不时地冒虚汗,说:“一伟,你可别再吓唬我了。”
    一伟说:“我现在感觉耐力提高了,没问题的。”
    作为省级先进、红旗单位,这个知青点的火食,一伟实在没法下咽。早晨是玉米面粥和玉米面大饼子,就罗卜干咸菜,不吃罗卜的就往粥里洒点盐。亮亮偷偷往一伟粥碗里放了几次白糖,后来也不放了,估计是没糖了。中午最好,盐水泡炒黄豆下小米饭,有时水炒鸡蛋每人一份,亮亮把自己一份拨进了一伟碗里,两份合起来也就一个鸡蛋那么多,已经没有一点油星了。晚饭大多是菜锅里贴玉米面大饼子,菜基本是东家一把西家一把送来的,盐水加酱油炖得发黑。刚来时吃了几顿炒菜,看来是战友们对新人的礼遇。一伟跟亮亮说自己带钱了,要交伙食费。亮亮笑起来,告诉他青年点是共产主义生活,集体伙食,秋后算帐,不交伙食费的。一伟私下跟亮亮吹牛,说父母每个月工资加起来四五百,都没处花,建议用他的钱买些副食品,那个时候是多数人没钱花,个别人有钱没处花。亮亮说:“你到哪儿买去?哪儿有啊,商店粮店有可是你有票有本吗。连买鸡蛋,都得告诉各家帮我们积攒,因为各家各户的鸡蛋还有交国家的任务。” 亮亮同时警告一伟:“青年点的大多数人,家庭经济条件都不太好,我家里算好的,四口人有三个挣工资,每次回家,都能带回来钱贴补生活。但还是别露富,越穷才越革命。”见亮亮早晨一个大饼子,中午两碗饭,晚上一个半大饼子, 一伟深受鼓舞,像吃药一样强咽。可能是肠子里没油水了,加上劳动强度大,一伟很快学会跟知青们比着赛吃饭,果然吃得比以前香了。好在洗衣有亮亮,吃过晚饭就大睡,体力渐渐恢复起来,每天早晨起来,腰腿也不像前几天那般酸麻难耐。
    几天后,一伟搞清了自己所处的环境。下洼大队有东洼,西洼,南洼,上北洼,下北洼,下洼东队,下洼西队,共七个生产队,两千多口人。这里实行集体生产,统一核算分配,最近几年西洼小队秋后算帐,每十分好年景值三毛钱,坏年景也就值一两毛钱。队里的工分标准是,重活,比如播种时捋粪夏锄时耪地秋天收割等,男劳力每天记二十分,薅地的女劳力记十五分,其他时间的一般活,男女劳力同工同分,记十分。下洼大队还属西洼小队算好的,知青都安排在这里了,其他小队没有知青。差的生产队,比如有供销社的那个南洼小队,上年每十个工分还赔了二分钱。

22
    劳动出了可观的成果,地终于薅完了,男女劳力合在一处下二遍锄。一伟在亮亮的指导下开始学习用大锄头耪地。地里男男女女你一句她一句的逗嘴,比以前男女分开劳动更热闹,不时上演着“咧大膘”的准黄段子,社员们乐观机智的天性,展示在一伟面前。.
    一个叫高金堂的三十岁上下的社员,背着手慢悠悠度过来,看上去是个农村干部的样子,神态好夸张。张家嫂子对他说:“哎呀吗呀,高党员噶哈来了,又来这儿‘政策’来了?”
    高金堂嬉皮笑脸说:“啥‘政策’,你不懂就多跟我学,今么后晌儿我给你办个班。”
    “有那闲功夫啊,还搂我儿子睡大觉呢,你还是自个办吧。”张家嫂子说。
    高金堂咧咧嘴,盯着张家嫂子说:“要是你让我尝尝你那两斤肥肉啊,这片活我一个人包了,你现在就家去搂你儿子睡觉。”
    “真的?”张家大嫂停下问。
    “真的又咋的,真的你也不敢给我吃,张文学大哥可在这看着呢。”
    “就当我喂张文学的儿子了。”张家嫂子说着朝几个女社员使个眼色,那几个媳妇呼地一下冲上去,推倒高金堂。高金堂在地里“噶哈呀噶哈呀”地喊,吱吱歪歪挣扎,几个媳妇摁住他,一个媳妇喊:“张家嫂子快来喂他。”只见张家嫂子撩起汗衫,露出饱满的白奶子哈下身去。一伟赶紧低下头,听高金堂大声叫喊:“忒肥了,我可要吃瘦的。” 张家嫂子说:“这俩儿奶头不是瘦肉啊,你吃啊。”接着那几个媳妇一阵欢笑,笑声里高金堂呕呕地吐着,说:“你们咋这么损呢,这上过大粪的土也往我嘴里塞啊?”又朝一个男人喊:“张文学大哥,这坏娘们你还不赶紧着休了她。” 张文学哈哈笑着说:“我休了她你想拣便宜呀,美死你了,一边凉快去吧。”人群笑声不断,一伟知道亮亮在身边一声不吭地干活,自己想笑不敢,不笑又憋得肚子疼。
    高金堂坐在地里,不停地吐着口水,干活的人们不再理他,他四处张望一会儿,自言自语:“大先生咋放的羊呢,都快进田里了。”然后站起来,拍打着满身的土说:“我懒的扯扯你们这号地。”高金堂离去,有个社员“呸”了一下说:“这个潮种,忒嗝应人了。”
    方言土语,一伟还听不太懂,可效果不亚于现在看赵本山的小品。
23

    知青来到了农村,成人的性意识很容易被唤醒。现在城里的青年,接触的媒介特别多,知道的性知识比中老年都丰富。可那个时代不成,别说偷着下载A片看,文艺作品里都没有完整的家庭,爱情情节更没有。在学校读书,男女生都不太敢说话,早恋更是天方夜谭。很多女青年不知道女人怎么才导致怀孕,误以为坐在男人刚刚坐过的地方,就能怀上孩子。男青年更是傻得不知道去泡妞。知青到了农村,田间地头就是课堂,社员的一些黄段子,常常使这些单纯的男孩女孩脸红心跳,春心颤动,身体苏醒而产生渴望,跃跃欲试者也不在少数。此话题就此打住。
    有天晚上,知青们就着水萝卜沾大酱,吃完玉米面大饼子,喝下一碗没有一星油花的白菜汤,围坐在饭桌旁,开始了例行的每周两次政治学习。吃饭在男知青的房间,对面两铺大炕,中间的过道,靠墙堵头摆着一张没有油漆过的长条木桌,吃饭学习,都是坐在炕沿边,省了板凳椅子。
    亮亮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展开省报。这次没组织学习长篇大论的批祖宗文章,报纸第四版套红刊发 的,是北京大学中文系工农兵学员集体创作的“理想之歌”。这是最权威的知青颂歌,除了感动不了知青,谁看了,几乎都能落下莫名的泪水。
    亮亮圆润的嗓音,声情并茂地从红日、白雪、蓝天诵起。
                              红卫兵保卫毛主席
                              天塌也敢顶!
                              难忘的“八.一八呵”,
                              鲜红的袖章
                          染上了
                      红太阳的光辉,
                             “我支持你们!”
                              ——伟大的声音
                         激起红浪千层!
                             支持我们呵
                         对反动派造反有理,
                             支持我们呵
                         把“解放全人类”
                     牢记心中。
                             毛主席挥手
                         我前进呵!
  

     亮亮念到这里嗓子哑了。这首诗很长很长,一个人朗诵完,除非是专业播音员。姜小红接过报纸,拔下头上的发卡,扒拉扒拉煤油灯的灯花,接着念。
                              “知识青年到农村去……”
                              毛主席
                          发出了进军号令!
                              百川归海呵
                          万马奔腾,
                              决心书下
                          签名排成
                      一列长龙,
                              接待站前
                          同学少年
                      待命出征!
                              呵,不可战胜的幼芽
                          在火红的年代
                     诞生!

24
    姜小红奶声奶气的朗诵音嘎然停止,推开报纸,揉起眼睛来。胡岩拿起报纸,接着读:
                   谁说我们的生活
                   “周而复始”,
                    莫道“光阴似箭,
                    农村五年。”
                    我熟悉了
                   老区山庄的
                   亲人们呵,
                   亲人们
                   也熟悉了
                   我们。
                   我已成为山庄
                   普通而光荣的战斗员。
                   农村
                   需要我,
                   我,
                  更需要
                  农村。
                  为了共产主义事业,
                  我愿在这里
                  终身奋战;

    胡岩嗓子也沙哑了,还是坚持读完了这篇长诗。安静了一会儿,张国庆翻着报纸问:“怎么光有富农没有地主啊,看来延安地区阶级斗争不激烈啊。”胡岩说:“是呢。”拿过报纸翻找着。一伟插话:“延安那是什么地方啊,那儿的地主,早在三十年前就消灭光了。”说话间,水萝卜沾大酱发挥了作用,张国庆放了一个响屁,带动得他人连串的放出响屁。男知青们先偷偷窃笑,接着放声大笑,笑着笑着,姜小红带头跑出去,三个女知青也不知为什么,躲在漆黑的灶间,抱着彼此的肩膀,抽抽搭搭哭起来。几个男知青面面相觑,也跟着唏嘘着抹起眼泪。一伟像个傻子一样看着,不知所措,鼻子一酸,眼窝不犹得也湿润了。
    武一伟后来回顾时解释说,那个时代的女孩子特别矜持,男孩子虽然已经身为农民,自尊心都很强,文文雅雅都不是装出来的,怎能忍受如此失态呢?

25
    习惯了城里的生活,一下变成地道的农民,这是人生的一大转折。上工靠吹哨,出工磨洋工,出勤不出力,抽烟半点钟的人民公社社员生活,使血气方刚的知青,从“广阔天地,大有可为”的理想境界,一下子堕入了严酷的现实当中。一天的劳动日值几分钱是很普通的事,若一天的劳动值有二、三毛钱,则谢天谢地了,上山里刨点远志,挖几棵甘草,卖的钱也比在生产队干一天多。有的听说要征兵了,削尖脑袋想去当兵,但没门,“你们接受再教育时间不够!”优秀的贫下中农子弟多得很,哪轮得到插队的知青?当兵是农村青年“跳出农门”的最好途径。知青的层次比大队中学里的教师还高,想去当一名民办教师,太伟大了,那也是个的空想,民办教师虽然待遇不高,仍然记工分,毕竟不用脸朝黄土背朝天,每月还补助5元钱。招工更是别想了,公社、大队干部、生产队干部的子女多着呢!知青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接受现实,唱唱高调,写下“滚一身泥巴,扎根一辈子”的决心书,才是明智的选择。有点像这几天的股市,只涨点,不涨钱。聊以自慰的是,知青们必定比“四类分子”子女的政治待遇高多了。
    这两天,一伟感觉到在干活时,有个姑娘总在偷偷看他。那是一个很少说笑的姑娘,比其他村姑显得文静,总是静静地躲在人后。她皮肤白皙,身材适中,体态婀娜,但看不清楚她的眼睛。你正眼看她时,她装了雷达一样敏捷,早将目光躲开了。
    有姑娘偷看一伟,自然逃不过亮亮的眼睛。
    间休的时候,男女社员们在田边地头,更是闹腾得口无遮掩。亮亮坐在人堆的百步之外,一伟斜躺在她对面说话,那个姑娘主动来到他们身边,像片树叶落地似的,静静地坐下。一伟发现,急忙立起上身,有礼貌地坐正。
    亮亮偏头看了那姑娘一眼,问一伟:“需要介绍一下吗?”
    “当然需要。”一伟说完,见姑娘害羞地低下头,好像在等着什么。
    “她叫谢小可。” 亮亮说。
    “你好,我叫武一伟。”一伟见亮亮没介绍自己,大大方方地说,结果他被亮亮狠狠挖了一眼。让一伟没有想到的是,小可主动伸出手来,与他轻轻握了一下,小声说:“谢谢你。”说话的时候一伟才看清了她的眼睛,那是一双含羞带露的杏眼,眼睛不大神韵迷人。亮亮忍不住笑了,说:“一伟,你伸会儿腿吧,一会就要开工了。”一伟伸开腿半卧着,胳膊支着头,想小可谢他是什么意思, 正在走神的时候,小可已静悄悄地离开了。
    亮亮叹口气,问一伟:“小可漂亮吗?”一伟照实回答:“漂亮,在队里能排第二。”亮亮笑问:“谁第一啊?”一伟盯着亮亮的眼睛说:“当然是我姐姐第一。”亮亮脸一下红了,打他一下说:“你又胡说。”一伟问:“她谢我什么啊?不明白。”
    亮亮看着小可背影回答:“可能是你尊重了她吧。这个小可,心气还蛮高的,怪不得高金堂和六柱子托谁介绍都没成,看来她是喜欢你这种书秧子型的。”
    “书秧子?”
    “哦,那天下午你病休时,妇女们形容你的,我觉得很贴切,你知道瓜秧子菜秧子吗?叫你书秧子可没有贬义。”
    “是怜悯我吧,读书没成才,务农又不行,废物的意思。”
    “你怎么老往歪处想啊,你这么刚强,没见大家现在多喜欢你啊,连小可这个大美女都动心了。”
    一伟不想说下去,忙转移话题问:“高金堂怎么叫高党员啊?”
    “他确实是党员。他当过兵,复员回来后想当干部,干部没当上,人倒游手好闲起来,在队里自视很高,老乡话就是想‘立棍’,搞得人人烦他可又拿他没办法,至今也没娶上媳妇。见小可漂亮,打起主意,以为小可家里会看上他的身份,谁料小可没正眼看过他。”
    “六柱子也没结婚?好像也不算小了。”
    “他也难,哥四个他最小,也快三十了。三个哥哥只有一个娶上媳妇,还分家另过了。他家里太穷,都是男劳力又能吃,要不是欢里借来粮食,他家早断顿了。针线活都没人做,六柱子从头到脚戴的穿的,大都是青年点你一件他一件支援的。”
    一伟想了想说:“队长家也这么困难呀。”
    亮亮一阵沉默,然后指指更远处的羊群说:“那个羊倌就是小可的父亲。”
    一伟愣了一下问:“是那个叫大先生的?”
    亮亮点点头。
也许我不同意你说的话,但我将捍卫你说话的权利

TOP

26
    “一个羊倌,怎么叫大先生?”
    “乡亲的习惯吧,大先生是留过洋的,当过国民党空军,满洲国时还拉过队伍抗日,解放后是县高中的校长,是个经历特别复杂的人。”
    “他当过汉奸吗?”
    “那没有吧,但他是个国民党 。欢里父母都是县高中的老师,以前他们都住一个家属院,过去就认识大先生,想了解,你可以问欢里。”
    “有这种历史问题的大都能留用,又不是犯了现行,怎么会在这放羊?”
    “具体没打听过,听说是清理阶级队伍时,遣送全家回了原籍,现在还监督劳动呢。他们来时正好是前年快过春节时,当时我们已经下乡好几个月了。记得那天特别冷,拖拉机进了村子,都没有人帮他们卸车,还是欢里喊我们几个知青去帮他们卸的。小可的母亲来这里快一年时,刚好是社员们为了过年做豆腐时,喝卤水死了,临死前,连口白豆腐都没吃上。我们听说时,小可正跟我们一起挖防空洞,你没见她当时那个可怜样呢。小可还有个爷爷,是当地头号大地主,有时候给青年点清理厕所,见了你就知道了。”
    一伟明白了,肯定是那天下午见到的老病人,他没敢告诉亮亮,说:“小可的书肯定也念不成了。”
    “还好了,她初中已经毕业了,只是上高中没有通过政审。”
    “又是政审,太可怕了。听我妈妈讲,湖南有个省委书记,他的女儿在去年推荐上大学时,就因为政审没去成。”
    “省委书记的女儿?政审通不过?不会吧?”
    “真的,那个姓张的书记(笔者注:此事经查证属实,省委书记名在此不提)家庭出身是地主,他女儿就算地主家庭出身,怎么可能通过啊。”
    “其实,很多干部,特别是不少知识分子,家庭出身都不好。”
    “所以啊,现在都不用看出身,只要是知识分子,肯定反动,一刀切。”

27
    有必要做第一个小结了。到眼前,此文连载已经到第四天,点击超过4000。朋友们热情的留言,让我很感动,只有得到你们的鼓励和支持,我才有信心和劲头写下去。无人喝彩,写着也没劲不是?
    这几天写得比较顺利,原因是不用编故事,只要原汁原味地表达出来,也就可以了。刚好昨晚与武一伟通了个长话,涉及到本文的,有必要跟朋友们交待一下。他鼓励啊称赞的话就不提了,我们讨论最多的还是他的出身问题。文里我自作主张,安排他母亲为省委书记(那时候省委有第一书记,书记有好几个,相当于现在的副书记),这种安排,也是为了回避一些敏感话题。申明一点的是,岗位差不多,级别也对,只是他母亲是穿军装的某委会副主任!因为写的不是他母亲的历史,为了行文不犯忌讳,做了一些处理,还望朋友们谅解。
    说说武一伟母亲的简历吧,她出生在香港,在英国读医,并与武一伟父亲相识相爱。香港沦陷后,返回香港投身抗日活动,并加入共产党,以医生的身份做掩护,从事地下工作。抗战胜利后,与丈夫移居美国行医教书。五十年代,受麦肯锡主义的迫害,经英国、香港回到大陆,先安排在广东的部队医科大工作,后调东北某部队,武一伟的父亲按副军级转业到地方医科大当校长。
    好了,回到今天的实况直播。
    “一伟,你算什么出身啊?”
    “我啊,也算借了那个湖南书记的光,去年九月中央有了文件,才定为革干家庭出身。其实以前算什么,我也搞不清,定出身主要是看解放前三年,可我父母两家大清朝就被割让出去了,你说算什么出身?我们家亲属都在海外,组织上一直认为太复杂,呵呵。运动前有过调我妈妈到卫生部的说法,估计也是政审出的差头。”
    “那,不是侨胞侨眷,就是港澳同胞吧?是不是有这么一说啊?没拿你们当特务,偷着乐吧。革工革干革军,这三革家庭,比四类分子家庭可强多了。我去年底入党时,家庭成份刚刚定为革干,总算勉强通过政审。”
    “老九不能走嘛,搞出个三革成份来,还不是给这些人留点继续革命的面子,这些人现在还有掌大权的,没这些人,恐怕国将不国了。咳,我妈妈当年入党时,也没有人搞政审。如果有人搞政审,可就另说了。”
    “你母亲哪年入的党?”
    “四一年,在香港入的。”
    “那还说什么啊!”
    “中国什么时候,不因长辈牵连子女就好了。其实,大先生如果不被处理,小可也能定为革干家庭出身吧?”
    “还革干,他连个五七战士都没混上,已经定为敌我矛盾了,结论是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哎,一伟,你不会爱上向阳花吧?”亮亮用戏谑的眼光盯着一伟问。
    一伟没听明白,亮亮唱:“人民公社像太阳,社员都是向阳花。”
    一伟大笑起来。亮亮瞪着一伟说:“笑什么笑,你敢跟向阳花好,就别想回去了,我妈妈非打死我不可。”
    一伟笑了,指着远处孟秀芹的身影说:“她不嫁给农民,能当扎根农村干革命的先进吗?听说她还上过地区的报纸?”
    亮亮感慨说:“孟秀芹下乡不久当上铁姑娘队长,她与农民结婚的事又轰动一时,上报纸也应该。原来多立整的一个人啊,自从有了孩子,变得都不敢认了。现在鼓励知青与农民结婚,可当兵招工上学又从政策上限制已婚的,孟秀芹想不扎根都难。”
    一伟说:“孟秀芹这么忙着结婚,是不是失恋受了刺激?”
    亮亮问:“啥意思啊,什么是失恋啊?

28
    一伟看看亮亮,脸红地解释说:“就是指搞对象黄了。”
    “哦,你说的不是英语吧,文绉绉的。孟秀芹都多大了,都二十七八了。这里的女孩子十七、八岁就开始订婚找婆家,二十岁出头,几乎都结婚有孩子了。你知道哪个是她的丈夫吗?”
    一伟摇头。亮亮说:“张文华,队里赶马车的,就是你来时,跟我去接你的那个车老板儿。”
    一伟吃惊地说:“是他?看上去好小啊?”
    亮亮说:“比孟秀芹小六岁。小伙子长得蛮精神,人也老实,就是不怎么爱说话。”停了一下,亮亮补充说:“孟秀芹和张家嫂子是妯娌。这里亲戚套亲戚,平时说话办事的,可得长个心眼儿。”
    间休结束,一伟和亮亮往地里走时,亮亮小声说:“一伟,等你返回城,让我妈妈给你介绍个她们省芭团的大美女,保证你会喜欢。”
    一伟说:“你还什么都管啊?谁说我喜欢大美女了?”
    亮亮说:“我是你姐,你不让管啊,我还偏管。你是不是又烦我了?”
    一伟忙嘻笑着说:“哪敢啊。”
    “我知道你现在是真烦我了。我可是你母亲安插在你身边的小特务,你得给我老实点,要敢胡来,看我不打死你。”亮亮挥着小拳头警告他。

29
    1974年 6月24日这天,端午节说到就到了。早餐时,青年点每个人破例分到两个煮鸡蛋,粽子,那是没有的。这天下午上工,人们嘴里不说,但心里都有些失望,盼周子华回来,已经没希望了。陈文倩和姜小红,在地里打听其它小队有没有杀猪的,社员里也没人知道。有社员说:“今年闰四月,夏至都过去三天了,天这么热了,万一杀猪当天卖不出去,还不放臭了。”张国庆对陈文倩和姜小红说:“你们不会过日子,老乡家春节留的腊肉,放长毛了都舍不得吃,每次做菜下到锅里,吱喽一声就赶紧捞出来,所以顿顿不缺油。”
    陈文倩说:“赶紧找个会过日子的人家,让张国庆去当上门女婿,省得他天天闻到老乡家的油星味,淌口水。”
    张文学说:“队里最会过的就属南院大嫂子,可惜他家闺女太小了。”
    南院大嫂一脸不高兴,对张文学说:“哪有你家媳妇会过啊,四两肉都吃长毛了。”
    自以为够幽默的张国庆,没听出南院大嫂话里的藏机,转脸羡慕地看着张家嫂子问:“真的?”几个媳妇哄的大笑。张家嫂子脸红起来,对张国庆说:“你个没扎毛的,也敢来撩我。”几个媳妇马上抓住机会,逗张家嫂子:“你咋知道他没扎毛?”张家嫂子坏笑地说:“不信,你们自己扒开看。”几个媳妇用眼神会意下,一齐扑上去,放倒张国庆,要解张国庆的裤子,张国庆声声告饶。
    “快看,子华回来了。” 人们正前仰后合地笑,就听有社员兴奋地喊。
    “真是子华。”人群一阵喜悦声。
    武一伟充满好奇地望过去,有一个男青年远远就从自行车上下来,推着车走向他们劳动的地方。


30
    周子华给武一伟的第一印象,这是一个有良好教养又懂礼貌的人。到田边放倒自行车,周子华蹲下身,很内行地看看谷苗,起身笑眯眯地走进地里跟大家微笑致意,然后直奔一伟而来。周子华身材并不高大,也不像其他时髦的男知青,戴军帽或穿军衣,那件隐隐透出背心上红字的白色的确良衬衫,系进深蓝色裤子里,脚穿一双已褪色的黑布鞋,衣着使他显得干练朴实,整齐的分头下是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英气逼人,整个人在透出一种自信的同时,也给人特别早熟和可靠的感觉。
    几步外周子华就向一伟伸出了手,紧紧握住后,一边用双眼暴皮的的大眼睛,上下打量一伟,一边说:“辛苦了,一伟同志。”那放射出的热情目光,那亲切劲,让一伟在初次见面产生了老友重逢般的喜 悦。如果周子华有进一步的表示,一伟相信自己会与他紧紧拥抱一下的。社员们都放下活,聚拢过来,像自己的亲人回家一样围住他。
    章欢里说:“子华,我们家文倩,想你可都想瘦了。”
    陈文倩打章欢里一下说:“谁是你们家的。”
    姜小红说:“你们家文倩是想吃肉馋的。”
    周子华笑咪咪地问:“文倩,想吃肉你怎么不告诉大伙儿啊。”
    陈文倩调皮地大声喊:“你们都听着,我陈文倩想吃肉了。”人们大笑起来,还有人给她鼓掌。
    周子华笑问:“大家同意吗?”
    “同意。”社员几乎是异口同声。
    六柱子说:“南院大嫂喂了头大肥猪,都盼你回来杀呢。”
    周子华忙说:“有口好吃的,还这么惦记我,我谢谢大伙儿了。顾队长,你派南院大嫂带个手法干净的,现在就回去杀猪吧,收工前分出来,各户要肥瘦搭配好。”一伟这才知道六柱子姓顾。
    六柱子问:“下水怎么分?”
    “按惯例吧。”
    “不行吧,抓阄社员有意见,轮也有意见,有人老抓不到,轮还有大有小。” 六柱子为难地说完,社员们哄堂大笑,好像这事与自己无关。
    “猪蹄猪头猪下水,给青年点吧,青年点就不分肉了。” 周子华说。
    “那你们太吃亏了。”人群议论。
    “我们平时比很多社员家伙食要好,就这么定了。” 周子华看着几个知青说。
    “我还想烤油呢,这下没戏了。”姜小红嘟囔一句。
    周子华见人们高兴地散开去干活,大声喊:“文倩、小红,你们去给南院大嫂帮个忙去吧。”她俩“嗷”的一声要走,子华忙叫住姜小红要她的锄头,小声对走近的姜小红说:“把我的车子推回去,我带回个十几斤的猪角和一片水油,再晒就晒臭了,赶紧回去处理了。”接着边走边大声说:“今天吃完晚饭,开个联欢会吧。大家别以为是过端午节,端午节是四旧,我们不过了。我们今晚欢迎新来这里插队落户的武一伟同志。”
    “多会说啊,猪都杀了,却说过端午节是四旧。”高高兴兴往回走的姜小红对陈文倩又嘟囔一句。
    “这就是水平,不服真不行。看吧,子华还能升。”陈文倩说。
    周子华来到打头锄的六柱子身边,边说话边耪起地来,人们自动错开,给他让出垄。周子华耪得有模有样,投锄迈脚的动作,一点都不“力巴”,跟庄稼人已经没有区别。
    一伟收回目光,才注意到身边的亮亮。亮亮在这十几分钟里几乎消失了,一伟丝毫没有发现周子华对她有什么表示,哪怕一个眼神,也没有听到身边的亮亮有任何动静。
也许我不同意你说的话,但我将捍卫你说话的权利

TOP

31
    打谷场上点起两盏马灯,人们围成一个圈,拿乐器的社员和知青被圈在中心,孩子们在圈里圈外钻进钻出。一伟被章欢里拉进圈里,坐在他左右的一个是周子华,一个是大队书记李保国。他正在努力调整自己要自然一点时,周子华起身,全场马上静下来。
    “同志们,我们今晚隆重集会,欢迎武一伟同志到西洼生产队插队落户。首先,让我们以最热烈的掌声,对一伟同志的到来,表示最最热烈的欢迎。”周子华说完带头鼓掌,一伟连忙起身,向大家深深鞠躬致谢,老乡们的掌声响成一片。
    “同志们可能不清楚,一伟同志在家是个独生子,本来按政策是可以留城的。但一伟同志思想觉悟很高,坚决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放弃大城市的舒适生活和工作机会,主动要求上山下乡,走与贫下中农相结合的道路,表现出一个革命知识青年的高贵品质和远大理想。他的这种革命精神,是值得我们大家学习的。在这里我顺便介绍一下,同样难能可贵的还有武一伟同志的母亲,我们的省委书记王博琼同志,这位五十年代回国参加社会主义建设的著名医生,这位负责全省文教卫生战线领导工作的革命干部,能将自己唯一的儿子,送到我们西洼生产队插队落户,这也是我们的无尚光荣。” 周子华说到这,被人群发出的一阵惊讶声打断,接着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周子华接着说:“对一伟同志几天来的表现,我今天回来后,在社员中侧面了解到一些,他放下行李就参加集体劳动,特别是带病坚持农业生产,不怕苦不怕累, 广大贫下中农对武一伟同志的表现,都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希望一伟同志再接再厉,虚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滚一身泥土,练一颗红心,早日把自己锻炼成为一名合格的革命事业接班人。下面请大队李书记讲话。”
    李保国站起中年发福的身子,一张方型的小白脸上挂满笑容,再次跟一伟握握手才说:“我就一句话,我们大队班子也同样欢迎武一伟同志。周书记比我政策水平高,我就不多说了。”
    周子华又找顾队长讲话,六柱子在人堆里大嗓门说:“一看就是个好小伙子,我没啥讲的了。”人群笑起来。周子华朝大家摁摁手,人群静下来后,他接着说:“今年开春雨水足,苗出得齐,长势良好,同志们都非常辛苦,特别是我们去年冬天新开出那片坡地,春播夏锄都增加了很多工作量,希望同志们再加一把劲,一定要搞好夏锄工作。我不在队里的时候,同志们一定要服从顾队长的领导,他的话就是我的话,如果大家在生产生活中遇到顾队长解决不了的问题,我一定会尽我队长的责任,尽力去解决。”一伟觉得周子华出口成章,声情并茂,口才难得,就用目光寻找亮亮。见亮亮在几个知青中,手拿一把二胡,别人都抬头看着周子华,只有她低头静静地听着。
    “好,现在欢迎武一伟同志文艺联欢晚会正式开始,还是请张国庆同志当司仪。”周子华看一眼手表对张国庆说:“开一个小时,九点半以前一定要结束。”又转身说:“大家可以随时回去休息,不受时间约束。”



32
    张国庆是村子里的孩子王,有空就领着一帮半大小子,冲冲杀杀,抓特务,打埋伏,后面跟着一溜更小的跟屁虫。张国庆还愿意跟社员们厮混,不论男女,都喜欢跟他嘻嘻哈哈寻开心。晚会也非得这个活宝来主持,那才热闹。第一个节目是民乐合奏《草原人民热爱毛主席》和《沿着社会主义大道奔前方》,一伟发现知青和几个社员乐手配合得相当默契,亮亮拉二胡的姿态也表明了她就是这个十几人小乐队的灵魂和真正的指挥。
    第二个节目是陈文倩独唱《大寨红花遍地开》。大家使劲给陈文倩鼓掌,陈文倩又唱了第二支歌《浏阳河》,在小乐队的伴奏下,陈文倩的歌喉清亮、甜美,显示出一定的专业素养。大家还喊再要一个,陈文倩又唱了《山丹丹开花红艳艳》,唱完后煽动:“要不要欢迎武一伟同志来一个?”社员们发狂地鼓掌喊叫起来。
    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一伟忙起身,说:“我就四个音,真的唱不了。”大家不答应,一伟的脸急成红布,用目光向亮亮求援。这时周子华站起身说:“让一伟同我们大家一起来个合唱好不好?”大家鼓掌支持,于是张国庆指挥小乐队奏起《我们心中的红太阳》,圈里圈外的人们纷纷站起来,一起打着拍子,围起一个圆圈,唱起歌颂毛主席的颂歌。看似随意蠕动的人群,还很有点藏族锅庄的味道。社员们的各声部轮唱,配合得那么和谐,连应和声,都错落有制,一个省级先进集体,水平果然了得,令一伟不能不刮目。
    亮亮含笑地注视着一伟,一伟也唱得很开心。所有人一起歌连歌地唱了四五支,气氛达到了高潮。
    接着是社员张文学独唱,章欢里用手风琴伴奏,刚刚唱完,张文学又鼓动大家欢迎子华书记来一个,周子华就在掌声中起身致谢,然后接过章欢里怀里的手风琴。


33
    周子华一曲手风琴独奏《打虎上山》,简直就是专业水平。 看着周子华风度翩翩的演奏,一伟从心里对周子华彻底服气了。一伟觉得,这也许就是文武双全万里挑一的男孩吧,怪不得陈文倩酸唧唧的,同样拉手风琴,别说琴艺,就是神态也把章欢里比没了,亮亮姐好有福啊,他为亮亮的幸福由衷地高兴起来。
    晚会接近尾声,张国庆让亮亮来个小提琴独奏,亮亮说好久不拉了,琴也没带,今天就算了。话音没落,怀抱月琴的姜小红举起琴盒,说我给你带来了。有社员喊:“非常想听子华和亮亮的手风琴小提琴合奏。”这更是招来一阵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
    亮亮为难地说:“没有那么玩的呀。”人们说,就要你们试一试嘛。结果,成了周子华手风琴伴奏,亮亮小提琴独奏,配合得也相映成趣,一伟更觉得这俩人真是天配的一对。
    亮亮拉的是《托斯蒂小夜曲》,一伟听过无数次唱片,非常熟悉,非常喜欢,但必定是资产阶级的西方古典音乐,看来今晚连周子华都玩疯了。
    亮亮演奏中一个甩头拉碗的漂亮动作,一下唤醒了一伟的记忆,舞台上拉小提琴的红衣少女形象,立刻冒了出来。真的是她!在一伟的眼里,今晚的亮亮还是那么超凡脱俗,在地里忙活了一天,还是那么纤尘不染,一伟感觉心里又是一阵绞痛,他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34
    时间到了,张国庆赶紧宣布散场,还有意犹未尽的,喊张国庆表演,张国庆说下次一定补上。有人不答应,还有人提议让张国庆来个段子就行,张国庆见女知青都已离开,答应说那就来个带粉儿的,否则他就不讲。在场的社员当然高兴,呼喊着围住他,当时周子华和李保国还没离开。
    张国庆讲:“那天我跟几个老娘们在队里起圈,正在起驴圈的粪时,外边来个讨饭的。张家嫂子看他可怜,到饲料房拿出一碗黑豆给他。讨饭的盯着张家嫂子胸前的豆子说,我不要豆儿,我要摸儿。张家嫂子生气了,说,你摸什么摸,不要你就走。南院大嫂子正在清理驴槽,帮讨饭的人解释说,他是想要个大饼子,他管饼子叫馍。南院嫂子刚说完,那个讨饭人马上一脸激动,说,对,对,那个挨驴槽(发四声)的大嫂说得对。”
    张国庆的粉儿段子社员们都听懂了,爆发出一阵狂笑。一伟发现周子华咧咧嘴憋住笑,挤出人群走了。李保国的一张白脸,冷得冰块一样,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离开打谷场,一伟马上意识到,此刻亮亮一定在与周子华幽会,亮亮平时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在一伟脑海里不停地晃动着,刚才心里的那股难受劲,又一下涌上来。三年前那个深深打动他的红衣少女,就是亮亮。这个确认,此刻让他妒火顿生。自今天下午见到周子华第一面,除了对周子华欣赏,就是佩服,没有产生任何嫉妒之心。他觉得自己一直挺高尚的,现在是怎么了,怎么会如此?
    经历过初恋挫折的人,都不难体会武一伟当时那刀割般的落寂心情。武一伟现在也承认,他就是个情种。与他的同龄人比,当时少有的英文阅读能力,接触西方原版读物的条件,促使他的花心比同代人开放得要早些,加上西方唯美主义作品熏陶,他自幼就喜欢看漂亮女性,从女孩到妇女,只要长得漂亮,他都愿意多看几眼。记忆深处,那个舞台上身着红衣,刚刚十五、六岁的亮亮,在灯火辉煌的舞台演奏中,曾与观众席上的一伟有过片刻的眼神碰撞,那也许只有三分之一秒的凝眸,永远定格在一伟的脑海,终生挥之不去。情感真是个戏弄人的魔鬼,擦肩而过之时,也许正是万劫不复之刻!

35
    垂头丧气的一伟,围着村子转了一圈,不知不觉回到青年点。出乎他意料的是,亮亮正一手打着手电筒,另一只手提着水壶,配合章欢里一遍遍地冲洗着猪肠。外屋的厨房里,几个男女知青在媒油灯下,火燎刀刮,费力地收拾猪头猪蹄。晚饭吃了陈文倩和姜小红包的肉馅饺子,又开了晚会,大家兴高采烈,小声地说说笑笑。胡岩说:“欢里啊,你看这个猪尾巴多肥啊,这是领导奖励给你们家文倩的。”正在吃力拔猪蹄子毛毛的陈文倩说:“得,这下我算出名了,出个馋名,陪死了。”章欢里对陈文倩说:“你这次的牺牲,真是太值了,不管咋说,大家借你的光,都解馋了。”陈文倩喊:“亮亮,你也不管管小贫农,他老拿我开涮。”人们刚发出大笑,姜小红赶紧做个制止的动作,又指指睡房,大家马上憋住了笑,都低头干活。一伟好奇地探头一看,原来周子华已经躺在炕上睡着了。亮亮关切地小声问一伟:“你怎么了,怎么又像不开心了?”一伟心里一阵难过,低下头没言语。亮亮又看看他,说:“是累了吧,这里你也伸不上手,快休息去吧。”
    清早起来,一伟看见亮亮正与周子华坐在大门口,好像在促膝谈心。看上去,两人的肢体和表情都有些拘紧,彼此激动不是,紧张也不像。几个正在厨房洗脸做饭的知青窃窃议论,章欢里说:“他俩又在玩清纯,这么长时间没见面,也绷得住,看着都有些累。”陈文倩说:“人家多矜持啊,谁像你那么无聊啊?”张国庆连忙停止洗脸,带着一脸皂沫,歪着头问陈文倩:“欢里是怎么无聊的,你快说说。”人们笑起来。此刻,一伟心里莫名其妙地生出许多羡慕来,他觉得周子华拥有一份纯洁的爱情,他们此刻一定是幸福的。
    早饭后,周子华独自到西坡谷地里转了好久,在洼地里干活的社员们都看见了。这是周子华带领社员们开垦的,他对这块地格外有感情,也格外关心。看完没打招呼,匆忙骑车走了。
也许我不同意你说的话,但我将捍卫你说话的权利

TOP

36
    一上午,亮亮都是满腹心事的样子,一伟不解地一次次望着她,她也不理。一伟已为两个人闹了小矛盾,身边人多,直到间休时,才有机会问:“谁得罪我姐姐了?”
    “什么啊,是通知我去地委学习。”
    “好事啊,那你愁什么?我还以为你受了周书记的气呢。”
    亮亮叹口气说:“要学习一个月。以前到县里开会都是带小米,这次让缴三十斤粮票,队里肯定没有。明天就到县里报到,我哪弄去呀。”
    一伟听了,笑起来:“看你愁的,问我要啊。”
    亮亮吃惊地看着他说:“你会有那么多?”
    一伟掏出小钱夹说:“全国粮票我只有二十斤,是不够。但地方粮票我有四十多斤呢。”
    亮亮马上问:“真的?太好了。借我二十斤地方的,五斤全国的,会议还安排去大寨参观呢。”
    “借?我可不借给你。”
    “挑字眼。”
    “都给你吧,我也没有用。”
    “够了,我自己还有一点。”
    “全国的你都拿着吧,回来时万一到北京游览,你就别去排队买猪肉了,在车站附近买点糕点吧,北京的糕点还是不错的,回来给大家打牙祭。需要钱吗?我也有。”
    “钱我够的。你还知道挺多的。”
    “我这两年每次去北京都干这事,排队买猪肉,拎着买好的肉再排一次,再排一次,哈哈,北京人说三两油、半斤肉,东北虎又来了。你们什么学习班啊,还去大寨,真好,带上我吧。”
    “妇女干部学习班,你也想去?”
    两个人同时笑起来。
    一伟说:“毛主席说妇女能顶半边天,如今可是妇女要顶半边天了。现在女干部特吃香,全国都在大力提拔女干部,学习结束你还能回来吗?”
    “别胡说,不回来,谁监督你啊。你是不是盼着我走啊?告诉你,我不在的时候,你可别给我惹祸。否则,看我回来怎么……”
    “你能怎么啊?”
    “不打死你才怪。”

37
    亮亮离开的第五天,队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那天中午大家还在午睡,六柱子跑进青年点,嗓子破了声地喊章欢里和胡岩:“不好了,上面来毁青了!”六柱子的大嗓门都变调了,声音又急又惨,吓得一伟也眯眯瞪瞪地跟着往外跑,出来见队里男女老幼都在往西坡跑。西坡谷地里一台红色东方红拖拉机正在慢吞吞地翻扣谷苗,地头一台绿色北京吉普,站着几个干部模样的男女。胡岩边跑边告诉六柱子:“你带人去拦拖拉机,我过去讲理。”一伟发现拖拉机已经被前面的社员拦住了,也跟胡岩一起冲到吉普车前。
    胡岩客气地解释:“领导们不知道吧,也怪我们没有及时汇报清楚,我们这片地可是大寨田,去年一个冬天光清理石头和垫土了,今年我们还要大干,搞一个冬天的农田基本建设,把这里进一步平整成梯田,我们有决心要建成学大寨的样板田。”
    一个中年干部说:“你们犯了路线错误,知不知道啊?还大寨田,啊,这是典型的沙荒路线。你是小队的干部吧,啊,大队领导没传达吗?啊这是搞修正主义,是赫鲁晓夫那一套,啊,苏修那一套,啊。你快去告诉社员们,啊,不要一错再错了,啊,要马上把苗扣掉,啊,谁阻止那是要犯修正主义错误的,啊。”
    胡岩央求说:“领导能不能抬抬手,苗都这么高了,今年先这样,明年我们不种了还不行吗?”中年干部坚定地表示:“我们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啊。”
大队的妇女主任刘学红,已经在拖拉机前大声喊起来:“贫下中农同志们,请大家冷静,你们小队犯了沙荒路线错误,这事与你们广大贫下中农无关,我们是来纠正错误的,大家不要影响我们执行任务,这是上级组织的命令。”
    没有熄火的拖拉机还在突突地响着。胡岩继续央求说:“这块地是公社周书记带领我们开的,现在他不在,要扣苗我做不了主,能不能等我们请示一下周书记。”
刘学红指着那个中年干部介绍说:“这是地委的农委书记韦光正同志。”韦光正说:“我是地委工作组的,啊,不用请示你们周书记了,啊,他为这个错误正在县委做检查。啊。你是不是共产党员啊。啊。你要起正面作用。啊。”
    六柱子气呼呼蹿到前面,声嘶力竭地说:“我除了是社员什么他妈员都不是,就是一个副队长,你们是共产党的干部就得说理。”

38

    为不误导后人,全文涉及的每一件历史事件、历史政策,我都认真查证核实一遍。毁青这件断子绝孙的事件,来龙去脉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遗憾的告诉大家,没有查到任何线索!这也许像砸农民饭锅、扒农民院墙一样,到底是谁提出的馊主意,已经成为了历史空白!才过去33年,它NND!
    我想起前年在法国过春节,当地一个老华侨请我去吃年夜饭,嘱咐我如果在法国不小心干了坏事,一定说自己是日本人,千万别说自己是中国人,坏事都让他NND小日本去干吧!那好,毁青这件事的老账,先记在韦光正同志头上好了,反正他坏事没少干,也不差多记少计这么一件。
    无奈,遗憾,我们只能按当事人记忆白描处理,回到事发现场。几个女社员挤到韦光正面前,指着他鼻子喊:“你们的心也太狠了,你们不吃人饭吗?这可是庄稼啊,你们都不怕报应?”一伟看着已经长得没过膝盖的谷苗,想起自己下乡后第一滴汗水就洒在这块地里,也冲动起来,要上去评理。一伟刚往人堆里面挤,被人拉住了,回头一看,是个戴着黑墨镜穿着油渍斑斑工作服的人。
    那人跟一伟耳语几句后,一伟立即挤进人群,跟胡岩一阵耳语。
    韦光正大声讲:“贫下中农同志们,啊,我们是奉命来执行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啊,是党派我们来的,啊,你们被错误路线蒙蔽了,啊,希望你们不要再上资产阶级的当了,啊,赶紧站到毛主席革命路线上来。” 章欢里大声喊:“我就是不明白,是不是劳动人民当家作主?是不是我们贫下中农当家作主?我们种地还能犯错误?”韦光正一把抓住章欢里,大声呵斥:“啊,你这是说什么哪?就你这一脑袋高粮花子,你也想代表劳动人民?你他妈要能代表人民,我们革命干部都干什么去啊?告诉你,啊,我可带来了县公安局和县人武部的人,啊,再不听我的命令,我就下令抓人了,先把你抓起来,啊。”松开章欢里,韦光正对胡岩大声喊:“你这个小队干部干什么吃的,啊,我现在要告诉你们,理解的你们要执行,不理解的你们也要执行,啊,你们要在执行中加深理解。”
    社员们仍然吵吵闹闹地围住那几个干部,就是不离开。
    这时,胡岩开口了,语音相当沉重:“请大家静一静,刚才上级领导已经讲清楚了,我们要无条件地服从上级命令,不要影响上级领导执行任务。”
    人群是静下来了,但是社员们仍然围着不动地方。胡岩一手一个,挽着六柱子和章欢里的手,站在拖拉机前大声说:“乡亲们,我们几个小队干部求求你们了,大家快让开吧。” 六柱子流着满眼泪水喊:“父老乡亲们啊,我求你们听胡岩一句话吧,别让子华坐蜡呀。”章欢里早已气得红了眼圈,哽咽着说:“就让开吧,快让开吧。”
    也许是六柱子提到了周子华的名字,也许是社员们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人群慢慢腾腾地让在了拖拉机两侧。拖拉机抓住机会,发出大油门的轰鸣声,突突响着往前开去,车后五只并排的大犁在田里深深滑过,顷刻间,长势喜人的绿幽幽谷苗,已经根朝上叶朝下被扣进黑湿的土里。女社员们一下爆发出死了老娘一样的凄惨哭声,边哭边坐在刚刚犁过的湿土上,心疼得双手拍拍打打。其状之惨,一伟从没见过。其他男社员束手呆立在田里,拳头攥得咯咯直响。
    韦光正大步走到胡岩面前,微笑着握着胡岩的手说:“谢谢你支持我们的工作,啊,请你劝老乡们回去吧,啊,就别看了,啊,这么大片地,我们是要工作几个小时的,啊。”
    拖拉机已经开出了七八十米米远,引擎突然灭火了。来的那几个干部急忙奔了过去,有几个社员好事地也要过去看,被胡岩坚决地制止住。胡岩用手势让大家回去,社员们失望地看着胡岩,但还是三步一回头,两步一回头地跟着胡岩往回走。
    下午社员们来到洼地西沿的一片大豆地里,边干活边观察西坡的情况,人人憋着一股气,捏着一把汗,就是没有人说一句话,沉默得就像在等什么东西爆炸一样。直到傍晚,也没听到拖拉机马达声再响起来,却见绿吉普往返了两趟。天快黑时,西坡上只剩下了那台红色东方红拖拉机,还孤零零扒在谷地里。

39
    天黑后,不知章欢里从哪儿抓回两只老母鸡,默默地杀死扔在门外。小鸡不甘心死去,在地上扑棱着。
    一伟烧火,另两个女知青在灶上忙着,谁都不吭声。一伟和章欢里褪鸡毛时,胡岩回来了,手里拎着两瓶地瓜烧散白酒,得意地坐在饭桌旁说:“派人去看拖拉机了,一会儿那哥们回来,咱们一醉方休吧。”
    鸡肉刚下锅,张国庆六柱子和一个穿工装的人进来。陈文倩吃惊地说:“是剑锋吗?你小子从哪冒出来的?”赵剑锋嬉笑地说:“歌唱家眼里都是欢里吧,能看到我吗?我可看到你在地里哭了,你趴在小红的肩上,小红抱着你,看你俩哭的那小样吧。”姜小红说:“你个鬼东西,是不是躲在拖拉机里了?我们怎么没想到是你啊?”
    胡岩说:“还是一伟机灵,今天中午,全小队也只有一伟认出了剑锋。”
    一伟忙说:“剑锋拉住我时,我也没认出来,仔细看才发现是他。他让我悄悄告诉胡岩,硬抗恐怕不行,戏演足了,劝大家让开,由剑锋接着演。剑锋说完赶紧钻回驾驶室。驾驶室的玻璃本来就是发污的有机玻璃,还沾满尘垢,关得也严,外面根本看不清剑锋戴着大墨镜的面孔,你们明白了?”
   张国庆踢了下水桶说:“一伟,你别拉风匣了,咱们今天他奶奶的烧柴油。”六柱子说:“国庆这坏小子,把拖拉机的油给放了。”张国庆说:“放不出来的那些,足够剑锋把车开回去了。” 章欢里说:“就怕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还不知道子华现在怎么样呢。”胡岩说:“你老兄就别说不吉利话了,这政策就像月亮,初一十五不一样,躲过了初一,就有希望躲过十五。子华大不了做几天检讨,开荒的多了,法不责众。”章欢里说:“那就借老弟吉言了。”赵剑锋说:“地委的人分了几个组,到咱们公社两个组,估计呆不了几天,我就在这泡了,泡走他们再回去。”胡岩招呼大家坐下,给每人倒酒说:“子华和亮亮不在家,今天我出了次头,当时来不及跟你们通气了,顾队长没意见吧?”大家笑起来说:“你们三个小队干部手挽手,其中两个都哭了,如果事先通了气,还能那么逼真吗?”胡岩说:“我现在担心他们换司机。”赵剑锋说:“没用。他们先让那个开吉普的司机检查,那人我虽然不认识,但使个眼色人家就明白了,假装鼓捣半天,说可能柴油机坏了,他不懂。吉普到县里接来两个检修工,我一看乐坏了,其中一个给我讲过课,也算我师傅。我们开始心照不宣地解体,到傍晚,我师傅告诉他们毛病大了,得送修理厂。我俩回装的时候,偷偷留下两个关键件,这下是真坏了。”人们哄堂大笑。
    胡岩举杯说:“来,为我们大智大勇的剑锋兄弟干杯!”陈文倩问:“他们不会调别的拖拉机来吗?”赵剑锋说:“调母鸡去吧,我那师傅说全县四十几台拖拉机,到今天下午他出来时,已经坏了一多半,明天还不定坏多少呢。”大家又是一阵大笑,六柱子说:“上午在大队开会,我已为也就他妈的说说,没想到还来真的了。这下,让韦光正那个鳖犊子啊啊他老娘的去吧!”说完与大家用力撞杯。
    善良的人们总是低估领导的水平。第二天上午,吉普车又来了。这次不用拖拉机了,而是直奔队里的羊群。韦光正带着几个干部,把羊哄得满山都是,累得他们自己也气喘吁吁,最后也没赶进西坡谷地里几只,害得几个社员和大先生东堵西截,才在吉普走后聚拢了羊群。有人说大先生放羊有一套儿,羊群里也有领导干部,叫做头羊,不是人群里的领导干部们想大帮轰就轰得成的。


40
    亮亮走了十几天了,一伟感觉日子好空好漫长。青年点里,章欢里和胡岩对一伟很关心很爱护,但他俩一个是小队会计,一个是小队保管,总是忙里忙外的。油嘴滑舌的张国庆是个奸懒馋滑占全的家伙,平时经常到老乡家里串门。落单的一伟倍感孤独,晚上有光亮时,看几页英文小说,没光亮时听听半导体。偶尔收到英语节目,全神贯注地听一会儿。其实,整天重体力劳作,使精神时常处于麻痹状态,有时是关闭状态。晚上回到青年点,唯一的向往就是倒在土炕上睡觉,连胡思乱想的功夫都没有。一个有文化有知识爱思考的人,一旦失去了自己的精神生活,那痛苦是无法言语的。好在这期间,亮亮给青年点来了一封信,介绍了自己在地委的学习生活情况。同一个信封中还特意给一伟写了一页短信,内容当然相当革命,嘱咐了一些坚持进步,积极靠近党组织一类话,提醒一伟注意身体等。两封信人们一起传阅了,一伟还反复读了几遍,欣赏着亮亮有些稚气的字体,除了心里发热也没读出什么特别来。只有胡岩读懂了,亮亮来信的当晚,胡岩找一伟单独谈了一次话。胡岩刚刚入党,他要一伟马上写入党申请书。一伟说自己条件还不够,又刚刚来,写了怕别人笑话。胡岩给他打气,结果一伟连夜在媒油灯下写好,交给胡岩。胡岩看完,说写得还可以,但没有一伟的个人特点,让一伟再写一份思想汇报。一伟不知道怎么汇报,胡岩指导他,写下乡的动机,写到农村后的思想收获,写在批林批孔运动中得到的锻炼,写向贫下中农学习的体会。一伟憋了半天没动笔,胡岩进一步指点说,按子华在欢迎会上定的调写就行。一伟茅塞顿开,十几分钟写满两页十六开纸。胡岩看后,连夸一伟文采好,代党组织收下了。
也许我不同意你说的话,但我将捍卫你说话的权利

TOP

42
    武一伟现在认为,他们那一代人,是集体失去思考能力的一代,从出生开始,潜移默化地接受着红色洗脑,不敢说心里话还是小事,不敢想问题,才是最可怕最悲哀的。
他记得小时候,好像是上小学二年级,他提出一个今天看来很调皮的问题:毛主席拉不拉屎?吓得同学们都躲着他,说他思想太反动了。只有一个女同学气愤地说,那么脏,毛主席才不拉呢。一伟觉得很委屈,回家跟父母说了,父亲大笑着抱起他来,说宝贝啊,老爸告诉你,毛主席也是人,是人都要吃饭都要排泄,没人例外,而且啊,毛主席经常便秘,拉一次屎还很吃力呢。一伟老爸的话吓坏了老妈,老妈脸都变色了,说麻伊嘎得,你不要命了,那可是党和国家的最高机密,孩子出去胡说八道可怎么得了啊。好在他们在家里用英语说私房话,司机保姆秘书什么的在身边也听不懂。不知那个时代有几个孩子敢想敢问这个问题,我听了这个故事,只能说武一伟小时候可太TMD伟大啦!那个时候,一个人造的神,像幽灵一样控制着孩子们的大脑,在孩子们看来,这个伟大的老家伙,无所不在,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你有坏念头,供在家里贴在教室墙上印在课本扉页上这个慈眉善目的老头,一定能马上发现!虔诚加恐怖,禁锢着、控制着、摧残着千万个幼小的心灵。在伟大的老人家谢幕的那一天,有多少国人被抽筋拔骨、目瞪口呆,撕心裂肺地喊出,额的神啊,不是要活一万岁吗,这可让俺们咂活啊?
    一伟承认,那个时候他虽然不怎么高尚,但是思想还是有追求进步的一面,交了入党申请,自己也觉得兴奋,给亮亮回了信。内容没有亮亮来信那么革命,除了告诉交了入党申请外,还简要说了在她走后,如何打发孤独的日子,但没敢写自己是如何地想念她。
    自从上次与小可匆匆一握,小可不再偷看一伟。偶然相遇,小可的目光总是羞涩含蓄,一伟内心隐隐的荡出许多同情。不管亮亮走时怎么给一伟打预防针,相吸的青年男女总有接触的机会。
    有天晚上收工,天已擦黑,一伟落在了匆匆收工的人群后,他听见身后还有脚步声,回头见是小可,放慢步等她。不管一伟如何放慢步子,小可与他却总差两三步,一伟感觉很别扭,没话找话地问:“小可,你爷爷的病好些没有?”小可犹豫半天才说:“他一直想当面谢你。吃了你给的药,第二天就好多了。”一伟笑说:“又不是什么神药,怎么会一次就管用。”小可歪过头说:“真的,我为什么要骗你。”一伟说:“你爷爷是老年哮喘吧,这种病现在是治不好的。夏天怎么会犯病?”小可说:“他一累着,或着了凉,就容易犯。”一伟说:“年纪大了,尽量少干重活。”小可说:“队里很照顾他了,种地趟地时,就让他扶扶犁,平时安排些零活,都给工分的,那都是队里最轻的活了。”一伟同情地说:“可还是累犯病了。”小可说:“他不是干活累的,是开会累的。”一伟奇怪地看了小可一眼。已到村口,小可不再说话,友好地朝一伟笑笑,两人分了手。第二天出工时,一伟将那个小药瓶放进兜里,趁没人注意,将药瓶塞给了小可。

43
    工休时,一伟独自倒在一边,头枕着手,长久地望着高远的蓝天和悠悠飘飞的白云。天老地荒的山野,寂静无声。孤独的一伟,心里默默想着亮亮,眼睛莫名的盈满泪水。这时,小可悄悄过来,在几步外蹲下身,轻声说:“真谢谢你了,多少钱?我给你。”一伟赶紧坐起来,笑着说:“又不是我花钱买的,是从家带来的,我留着也没有用,你给什么钱啊。”小可说:“这么贵重的药,我可不敢白收的。你这么辛苦地干一天,才挣两三毛钱。” “我也不知道这药多少钱,” 一伟挠挠耳朵说,“算了吧,我们不是好朋友嘛。”小可笑了,笑得好看极了,还很文雅地坐在地上。一伟问她:“你说你爷爷是开会累的,开会怎么会累着?”
    小可说:“你还不知道吧?我们家成份高。”
    一伟说:“我知道,不就是地主嘛。”
    小可沉闷半晌,才说:“你在城里没见过斗地主吧?”一伟似明白又没明白地说:“我见过多了,可现在,也不怎么开批斗大会了。”小可犹豫一下,见一伟一脸的真诚,才小声说:“是你来的前几天,公社开批林批孔动员大会,让他在台上撅了三个来小时。”一伟说:“中央开批林批孔动员大会,都没拉活人上台陪斗,这招法早过时了,这里怎么还这么搞?”小可叹口气,又看了一伟一眼,起身静静地走了。
    其实,一伟的结论下得过早了,在一伟担任大队书记时,全国开批邓、反击右倾犯案风动员大会,开毛主席追悼大会,上级都明文通知基层,让四类分子在前面撅着赔罪,这还不算,四类分子还为“四人帮”陪过斗,这就是上下有别吧。一伟说过,那个时候,讲政治是分级别的,比如毛主席治丧期间,因偷偷喝酒被人告密,受处分被撤职的基层干部,不在少数,但是你听说省部级以上为此处分过谁?还有犯生活错误也就是乱搞搞女人的,哪一级什么处分,哪一级不公开处分,哪一级不处分,都有明文规定,这就像按级别发给的特供证,多数老百姓别说见过特供证什么样,恐怕连哪里是特供商店都不知道。
    次日早起,在知青点厨房门边,不知谁放了一篮鸡蛋。姜小红高兴地数了一遍,说五十个哎。上工后先问南院大嫂,不是她放的。又问其他人,也没有人知道。回来后说起这事,胡岩一番感慨:“老乡家吃咸盐打灯油,买针头线脑抓个零药的,全靠鸡屁股呢,谁这么好心眼啊?这不是南瓜的故事吗?”姜小红说:“你还真拿自己当红军了,不过这事儿还真蹊跷。”
    一伟一下猜到是小可干的。他没吭声,按七分钱一个,找收工时小可煞后的机会,给了小可三元五角钱。小可拿着钱扭头就走,边走边小声哭着说:“就知道你也瞧不起我。还说是好朋友,骗人。”
    一伟赶紧上前,倒退着步迎着小可的脸说:“哎,你这么爱哭啊,我不是好心吗。那算了,这点钱哭丑了大美女,我可赔不起。”小可还给他钱,见一伟收起来,才破涕为笑:“你好坏,故意气我。”说完扭身跑远了。此刻,收工回来的人声和孩子们的欢闹声,夹杂着正在入圈的牛羊的哞咩声,组成了乡村特有的热闹画卷。

44
    谁料,小可这一哭一笑,使两个人的感情贴近了。劳动的时候,小可主动挨近一伟,偶尔还说几句话。小可比以前明显活泼了,在人们闲逗的快乐声中,也能听见她明显区别其他村妇,有些细声娇气的笑声。工休时,也不管一伟是倒是歪,坐在一伟身边,没完没了说着她的悄悄话。通过小可,一伟了解到队里的好多事情。原来南院大嫂的丈夫,在几年前出战勤工时受了伤,卧床不起。因为他是富农成分,每年救济多少工分,都得争议一次。南院大嫂虽是好成分出身,但四个孩子,大女儿才十三,一家人的生计全压在她身上。一伟明白了,南院大嫂与大队书记李保国通奸,是出于多么的无奈,对南院大嫂生出同情之心。也知道了李保国不只南院大嫂一个相好,几乎各小队有点姿色的困难户女人特别是寡妇,都得到了他的同样关照。比如大队啊学校啊看门的做饭的,外面招合同工借临时工,甚至维护公路的,只要是社员眼里的俏活,李保国也基本给了这些相好们的子女。
    在西洼小队,张姓和顾姓是两个大户,占了小队人口一多半。两个大户多年不和,其他几个姓基本是单户,队长过去一年换两三次,周子华是几年来当队长时间最长的。高金堂是个特殊社员,一年四季看青,全年的工分比壮劳力都高。
    小可说她家在当地也是大户,二十多年以前,他们家六代不分家,全家人口达到过二百多口,但现在分散在方圆上百里内,还有不少在城里住。本小队里只有她一家四口。她还有三个异母哥哥,都在城里工作,已经断绝来往好几年了,其他亲戚也很少来往。
    一伟和小可的接近,在队里很是显眼,但没有人特别好奇,也没听有人多议论,两个人也不知道危机已经潜伏下来。
45
    一天,他俩同社员们一起耪一片罗卜地,小可在前,一伟在后,挨得很近。干活时罗卜缨子底下钻出一条半尺多长的马蛇子,吓得小可一声尖叫。一伟看见了,说是只晰蜴,不咬人的。小可说我最怕干活碰到它,每次都吓得心“嘭嘭”半天。一伟说没见你吓哭啊,你哭起来可比它吓人。俩人正打趣,听身后有个怪音出现了:
    “小地主婆,你叫什么叫,你发情啊(注释一)?”高金堂不知何时出现了。
    小可扔下锄头,双手捂住脸,蹲在地里无声地饮泣起来。
    几个社员小心地劝:“高党员,快忙你的去吧,跟个孩子逗什么嘴。”
    “毛主席教导我们,七亿人口,不斗行吗?”高金堂不理别人,叉着腰更大声地骂起小可来:“哭,哭,就你妈会哭,你要是发情了,找个儿马子踩你一脚(注释二)。”
    没有人能制止高金堂,受了侮辱的小可更是哭得伏地。
    一伟没完全听懂高金堂喷出的脏话,但见小可被他骂得太惨,上前对高金堂说:“你别太过分。”
    “啊哈,你拉什么硬啊(注释三)?哪只手没捂住,把你个小王八蛋露出来了。”高金堂对着一伟喊。
    “你会说人话吗?”一伟更气愤地质问。
    “咋滴吧,还想动手啊?”高金堂说着捅了一伟一拳。
    一伟没有提防,被一拳打退几步远。
    一伟感觉一时怒火灌顶,顺势抡起手中的锄头,朝高金堂的屁股横着扫去。就听高金堂惨叫一声,扒在地里。一伟手中两米多长的锄头柄,已折成三截。
    高金堂脑怒得狼一样爬起身,呲牙咧嘴地朝一伟扑来。胡岩等几个男知青早有防备,上去拦腰抱住了高金堂。
    “你们知青拉偏架,我要去告你们。我骂小地主婆,碍你啥了,依仗你妈官大啊?你敢打我,你敢打党员,你敢打革命复员军人。”高金堂气急败坏地喊。
    “你再不学会说人话,我听见一次打你一次。”一伟还了一句。
    “你想翻天啊?这可是阶级斗争新动向,看我不告你去。”高金堂不服气地喊完,两手捂着屁股,一歪一歪地走了。
    在场的社员们,先都假装埋头干活。过了一会儿,沉默的人们才暴出笑声。有人夸一伟打得好,真解气。

注释:
(一)发情:骂人话,动物有发情期,人没有。
(二)儿马子:特指未实行计划生育,没做过结扎手术的种马。
     踩一脚:是指马的性交配行为。
(三)拉硬:骂人话,字面是拉硬屎的意思,实际是嘲讽这个人逞什么能。
也许我不同意你说的话,但我将捍卫你说话的权利

TOP

46
    高金堂面子丢大了,跑到大队告状。李保国说,你们小队队长是公社书记,打你的人是青年点的,点长还是公社书记,你找大队有屁用!高金堂到公社告状,先找在公社当公安特派员的战友,战友说,知青们偷鸡摸狗打架斗殴的事,全公社差不多天天发生,又没打伤你,别告了,没用。
    高金堂捂着腰,说这腰差点没打断,现在还疼呢。那个战友说,就算你认识书记,告到书记那里,大不了赔你点医疗费,对你影响也不好,还是回去吧。高金堂咽不下这口气,在战友的指点下,到公社医院去验伤。屁股的确开花了,肿得很高,拍了X光片,未伤筋骨,开了一堆止疼消炎药,花了几元钱。他拿着药费收据和诊断,一清早堵住了周子华。
    还在为执行沙荒路线写检查、眼球布满血丝的周子华,亲自接待了高金堂。听了高金堂汇报的阶级斗争新动向,特别是一个共产党员和革命复员军人,在教育地△△女时被打的怨屈,周子华很重视,当他面叫来公社知青办主任和公安特派员,让俩人马上带高金堂去调查处理。
    他们到时,正是中午收工前。地里干活的社员们,远远看见来了穿白警服,戴大檐帽的公安人员,也看到了趾高气扬的高金堂,意识到一伟把事闹大了。章欢里和胡岩立即叫上六柱子,三个人到地头一阵 嘀咕。胡岩最后统一了三人意见,就是调查可以,但是不能带走一伟,必要时发动社员拦阻。六柱子没见过这阵势,他回到地里,说公安可能来抓一伟,让社员们一定要齐心拦阻。社员们一下炸了锅,个个握紧锄头,拉出打架的样子。一伟很镇定,告诉大家没那么严重,他又没犯法,让大家不用担心。这时小可已经吓哭了。六柱子看活也没法干下去了,喊收工,让家家中午派人到队部探消息,换班吃饭。群众的火点起来了,胡岩和章欢里再解释已没有用。
    来的两个公社干部,找了六柱子胡岩几个人,在小队部调查核实一番,还写笔录画了押。他们看到小队院子里聚集的社员越来越多,一双双敌视的目光盯着他们,没找一伟核实,午饭也没吃,慌忙骑上自行车走了。社员们这才松了口气,纷纷回家吃午饭。
    就在这人心慌慌时,亮亮学习结束了。

47
    亮亮回来时,正是知青点吃晚饭的时候。她显然知道了一伟打架的事,先看看一伟,又狠狠瞪了一伟一眼。在饭桌上,她给大家分了带回的好东西,却故意不理一伟。吃完饭,亮亮当着所有人的面,严肃地通知:“请大家不要走远,一小时后全体开会。”然后叫上章欢里和胡岩,到女生睡房开团支委会。
    留下的四个人,面面相觑。张国庆说:“这几天到老乡家里串门,老乡都特佩服一伟,一伟是一架定乾坤,在社员心里,威信已经高过了小西山。”陈文倩说:“你现在说有什么用,一会在会上说啊。”姜小红朝一伟吐吐舌头,提醒说:“老虎不发威,你以为是病猫啊,别以为亮亮平时对你好,会上你态度可得好点。”打架以来,一伟这才感到真有了压力,这种压力来自亮亮,来自亮亮在青年点不怒而威的影响力。一伟突然看到了亮亮平时深藏不露的另一面。
    亮亮将要如何发威,三个人正猜测着,章欢里和胡岩进来,让一伟出去见亮亮。亮亮坐在院子里,见到一伟,劈头一句:
    “你本事好大啊,什么时候学会打架的?”
    一伟看看亮亮,低下头。
    “你说话啊,后悔了?”
    “没有。”
    “啊,没后悔?”
    “你当时不在场,你不了解情况。”
    “我还用在场?打架还能有理?”
    “是高金堂骂人。”
    “是,没错。他骂小可也不是第一次了,全小队谁不知道,别人都没动手,你逞什么强?跟这种人打架,值吗?”
    “我打他,跟小可没什么关系。是因为高金堂骂我,还先动手打我。”
    亮亮语气马上软下来,小声问:“伤着你没有?”
    一伟摇摇头。
    亮亮又问:“打在哪了?”
    一伟指指前胸。
    亮亮起身上前,抚摸一下一伟问:“还疼吗?没事吧?”
    一伟说:“没事。当时只是气愤,无法控制。”
    亮亮退后半步,换成严肃口吻:“你也不傻啊,还知道将事情跟小可掰开。可你,你怎么干得出这种糊涂事,我走前算是白嘱咐你了。”
    一伟低头不语。
    “万一打断了高金堂的腰,你知道你现在该呆在什么地方吗?”
    “没那么严重,我懂人体解剖。我是照着他屁股打的。”
    亮亮压压气,平和地说:“跟社员打架,你肯定不对。开会时你先听大家的批评,接受同志们对你的帮助,然后主动做出自我批评。对组织可能作出的处理,要表示个积极态度。听明白没有?”
    一伟点点头。
    亮亮又狠狠地说:“别以为这事我跟你完了,告诉你,还没完。等事情过去,我再给你上纲上线,让你从阶级立场出发,深刻反思一下,狠狠挖挖你脑子里的脏东西,不提高你对这次事件的认识,不从灵魂深处触动你,你是要前功尽弃的,后果有多严重,你知道吗?”   
    亮亮温柔体贴中露出的骄横霸气,更令一伟欲爱不能欲罢不忍。


47
    一伟嘴里说不后悔,纯属是爱面子吹大牛。作为一个颇有心机的青年,一伟来插队之前,内心早定好了一个三步走计划。第一步,苦干,赢得老乡、领导的认可争取尽快入党;第二步,争取当个队干部,调动自己的资源,为老乡们办点实事,收买并巩固人心;第三步,抓住大学招生机会,上下互动,拍拍屁股走人!现在可好,第一步还没迈出去,就砸锅了。
    此时的一伟有点想家了。一伟有个乳名叫小炮的女同学,父亲是五五年的中将,当时正红得发紫,胖墩墩的小炮也成为得宠的红色公主,在同学中口气也大,今天讲总理有什么新指示,明天说春桥同志江青同志说了什么什么,比谁都革命,让同学大跌眼镜的是,她高中没毕业就办理了入伍手续。小炮曾反复动员一伟去部队,还跑到一伟家里,王姨长王姨短的做一伟母亲的工作,一伟的母亲一向动了心,按照母亲的策划,是送一伟先下连队当兵,然后设法保送军医大。只是一伟从小对军营莫名反感,不愿意穿军装受约束。当年青年人不论男女,最最时尚的就是当兵,当不上兵,也要想方设法弄一件军衣穿 穿,再差也得弄一顶假军帽戴戴,为了抢到真军帽,不少孩子教养获刑。军干子弟最大的特点就是一身军装,时髦又神气,但武一伟的身上一件都没有,同学朋友问起他,他总是说,我是一个老百姓,为什么穿军装?跟一伟同代的军干子弟,几乎都无例外的挤进过军营,据武一伟说,第三代,几乎无一例外的没有人再当兵。从这点看,武一伟从小还是有点前瞻性。武一伟当时后悔的还不是放弃机会走错了路,而是后悔了自己判断失误,他觉得做个老百姓很自由,没想到老百姓队伍里的个别人素质这么差。
    知青点开会了。团支部书记程亮亮,先从团结和纪律的角度,狠狠地批评一伟同社员打架如何不对,影响如何不好。张国庆说了贫下中农的反映,姜小红和陈文倩也帮一伟辩护。章欢里和胡岩没为一伟辩护,批评一伟跟社员动手违犯了纪律,应该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一伟承认自我要求不严,犯了错误,虚心地开展了自我批评,表示愿意接受组织的任何处理.。一伟还感谢了战友们的批评帮助,表示今后要认真学习毛主席著作,加强改造世界观,严格要求自己。亮亮做了总结,肯定了一伟的认错态度,委托陈岩将会议情况整理成文字材料,次日早晨派胡岩将材料上报公社知青办和大队党支部。
    一伟在会上的表现,亮亮很满意,觉得一伟果然听她的,在她面前还是很乖的。她万没料到,第二天早晨到了劳动现场,一伟将她彻底气个眼蓝。一伟不但没有回避小可,而且抛开亮亮,故意与小可挨得很近,还没话找话嘻嘻哈哈。亮亮在地里没法发泄,被一伟气得鼓鼓的。快中午时,大队通讯员过来通知,说下午两点大队开会,让党员,党外积极分子,全体生产队干部都去参加。有社员向通讯员打听是什么会,通讯员神秘地说,上面来人了,宣布程亮亮当大队书记。地里劳动的社员们好一阵兴奋,事先被组织谈过话的亮亮,没事人一样地干她的活,脸上也没见有什么乐模样。
    一伟作为申请入党的积极分子,也去开了会。可能是为了避嫌,周子华没来出席。前来宣布的,是县委组织部的一位女干事和公社的一位女副书记。李保国在会上表态说,培养革命新生力量,大力选拔优秀的妇女干部走上各级领导岗位,是以毛主席为首的党中央作出的伟大战略部署,程亮亮同志担任大队党支部书记,是县委和公社党委的英明决定,他坚决拥护,一定正确对待自己的职务变化,坚决支持程书记的工作, 不但要扶上马,还要送一程。原来李保国降为大队副书记。高金堂在下面小声议论:“这样下去,社队三级班子,都让知青接管了。”也没见有人搭高金堂的茬。
    没几天,公社知青办就打架事件,做出了口头处理结论,武一伟包赔高金堂医疗费二元六毛钱,高金堂和武一伟,分别由大队党支部和青年点团支部批评教育,消除影响。
    带着一脸女中学生的稚气,亮亮走马上任,既要抓革命,又要促生产,骑着自行车在七个生产队之间,没黑没白地忙碌个没完。虽然亮亮还住在青年点,但早出晚归,几天都没顾得上一伟。其实一伟也故意在躲她,常常是发现亮亮回来了,他立即装睡。

48
    先说说这两天的股市大盘吧,一孔之见。昨天机构做了一个假动作,成交额那么少,大盘狂掉。今天散户撑不住了,开始闪,机构高高兴兴来抄底。主力上午还护盘,下午也撤了。这是国人典型的心理!谁是投机者?我告诉你,武一伟!呵呵,大家别误会,武一伟不是股市的投机者,是上山下乡运动的投机者!好了,还是回到三十年前的实况吧。
    几场透雨下过,青苗拔着节长,几天就没腰高了。一眼望去,满山遍野绿油油的,社员们迎来一个难得的夏闲。
    公社恢复了文工团,陈文倩回去了,同时被抽调的还有张国庆。没几天,处事老练的胡岩,调到公社创业队当政治指导员,带领一批青年开办公社林场。创业队还调走了大队会计,章欢里荣升为大队会计,也成为脱产干部。小队会计由姜小红接替,张文学当了小队保管员。
    亮亮新官上任后的第一把火,就是把全大队的批林批孔运动引向深入。这天下午,在西洼小队召开全大队现场批判大会。会场设在与小队部一墙之隔的打谷场。参加会议的除了西洼小队的社员,还有大队学校的师生和其他小队的干部啊骨干啊,足有五、六百大人孩子席地而坐,秩序井然。主席台上放了一排椅子,亮亮、李保国、小学校长等头面人物坐在上面。因为是在红旗单位西洼小队开会,六柱子按惯例也坐在主席台上。只有一张小桌子,放着个笨重的老麦克。会场周围放满画着漫画的宣传板,老地主谢仕广和他的儿子,也就是“大先生”谢国忠,照例在主席台侧面弓腰撅着。会场上方高高的木杆上,挂着高音喇叭,喇叭下面挂着毛主席像框,会场气氛足够庄重。亮亮主持会议,第一个议程是忆苦思甜。
    队里经常做忆苦思甜报告的老贫农是高金堂的父亲高国荣,高国荣识字,解放前教过私塾,口才好,文笔更可以,他的忆苦思甜报告在全县都有名,常常是讲得听众声泪俱下。但这次高国荣病了,说是已经下不来炕,没法到会报告,只能临时找个老贫农补台。人们推荐了六柱子的父亲,快七十岁的顾扁担。亮亮介绍:“顾大爷是个苦大仇深的贫顾农,老人家第一次做报告,有不合适的地方,请大家多担待。”台下有学生领呼口号“打倒孔老二!打倒林彪!打倒大地主!”、“让我们贫下中农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我们坚决不答应”、“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顾扁担开讲:“我可不会报告,让说说我就说说吧。我们家可是代代贫农,旧社会,几辈子都给老谢家扛活。那个时候,干活那个累啊,就别提了。就说耪地吧,到了地里,谢仕广打头锄,我们跟着,他不歇,你就别想歇,那汗流的,频淋频淋的,他耪得飞快,你连擦一把的空都没有。一锄头下去,得耪这么深,”顾扁担比划一下,“哪象现在的庄稼人,干活净糊弄,哈不下腰,锄头贴地皮,呲留一下就完了。”会场一阵笑。“要说庄稼这东西,它不糊弄人,那时候,你下了力,粮食就上得实成,小米煮三开都煮不烂,做饭费柴火,那米啊,可能出饭了。”人们笑,亮亮赶紧插话:“顾大爷,你说说当年怎么受地主剥削的。”顾扁担看看亮亮,接着说:“我就知道我说不好,还偏让我说。要说这剥削啊,地主咋能不剥削人。就说谢仕广吧,娶了三房媳妇。那个三房,刚过门时才十六、七岁,天天起大早给长工做饭,我们起来吃饭时,看见那可怜的小媳妇,眼睛还眯眯瞪瞪的。”
    “打倒黑心的地主老财!”这时,学生们又振臂喊起口号,“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打倒地富反坏右!”“毛主席万岁!”“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就在这时,高金堂大步上去,打了谢仕广一巴掌,骂一句“你个大地主”,转身踢了大先生一脚,骂“你个国民党,大坏蛋”。


48
    人群后面,小可紧张地突然抓住一伟的小拇指,攥得紧紧的,她的手心全是汗。一伟明显感觉到小可在战栗。顾扁担接着讲:“想起那时干活真累啊,地主一天管五顿饭,受剥削啊。咋吃?有两顿饭是二房领着三房往地里送呗。”
    一伟发现小可离开了,赶紧去找。这一幕,被主席台上的亮亮看在眼里。亮亮同六柱子耳语一下,离开主席台,远远尾随一伟。大喇叭里顾扁担继续在讲:“二房手巧,送到地里的饭菜那个香啊,到现在还记得她做的鸡肉炖粉条子,鸡肉那个烂糊,骨头都炖酥了。”六柱子赶紧跟他爹耳语,顾扁担说:“地主坏,咋不坏?老谢家最坏的就是大房,就是大先生她娘。也看不见她干活,还一天天骂骂咧咧的,一会骂小的,一会骂儿媳妇,老是骂。她不敢骂长工,长工是他们家请来的,她要敢骂,农忙时谁还给她干活啊?早给她撩挑子了。”
    在队部大门里的一个水井边,小可坐在饮牲畜的石槽沿上,一脸的凄楚样。
    一伟问:“小可,你真有好几个奶奶啊?”
    小可说:“那两个我都没见过,现在跟我们过的奶奶就是三房。”
    一伟说:“你刚才害怕了?”
    小可犹豫一下说:“我都习惯了。其实人们也习惯了,以前也许图个新鲜,当个乐子看。戏台上总那几个人演,看都看腻了。”
    一伟说:“你很聪明。”
    小可说:“其实我也怕。”
    一伟问:“怕什么?”
    小可说:“等我爷爷、我爸爸死了,就该轮到我上台撅着了。”
    小可一把抱住一伟的手臂,埋头哭起来。一伟全身的肌肉紧缩起来,四肢变得麻木而僵硬,眼睛直直地望着蓝天。站在门外的亮亮看见这一幕,几乎气晕了头。小可靠在一伟身上,一伟没有回拥她,而是轻轻起身,默默回到会场。事后一伟想起来这一幕,问自己,是因为自己不爱小可吗?
    顾扁担还在说:“你让我说挨饿啊,咋不挨饿呀?年景不好还不挨饿?要说过去,打我记事起,年景不好的时候就少。那时,连小西山顶上的草都没腰深。雨水也足,家家存的粮食多,就这么跟你们说吧,那米,囤子都穴一人多高,六柱子她娘个子也算高的,拿米煮饭时,都得跐个板凳。” 会场有些失控,六柱子赶紧起身,让他爹回家歇着去,亮亮大声宣布大批判发言开始。
    贫下中农代表张文学,批判林彪效忠孔老二鼓吹“克己复礼”,就是想复辟资本主义。知青代表姜小红批判林彪诬蔑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变相劳改。学生代表批判林彪孔老二鼓吹“学而优则仕”的读书做官论。教师代表批判林彪孔老二“师道尊严”和“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大批判发言稿全是从大小报纸上抄来的,不同身份抄不同内容,念着事先准备好的稿子,慷慨陈词一番,连亮亮最后的总结,虽然没有念稿子,但也是社论的腔调。最幽默的是那个四、五年级的小学生,大热天的穿一件厚蓝布手工旧褂子,热得一头汗水,脚上的家制布鞋前面穿开了口子,像桌子底下露出一条张嘴的鱼。小孩发言时因为紧张,腿有点哆嗦,鱼嘴一张一合的。就是这个寒伧的小孩子,也以笔做刀枪,口诛笔伐林彪孔老二,当念到“分分学生的命根”时,把“分分”读成“飞飞”,麦克发出一阵回鸣,会场一片嘻笑声。一伟奇怪的是,这个小学生竟然也用“上了中学买眼镜,上了大学买痰盂,大学毕业买棺材”这样的套话,看来城乡中小学大批判材料也是保持高度一致的。

49
    批判大会不到两个小时,敷衍了事地结束了。姜小红不知从谁家摘了个角瓜,托在怀里,喊一伟回去包饺子,说亮亮可能回来吃晚饭。亮亮自从当上大队书记,章欢里他们两人午饭和晚饭基本不回来吃,大队有专人做饭。有时早饭在青年点吃,通常亮亮一大早吃完饭上班走了,一伟还没有起床。姜小红饭做得干净麻利,这一阵,基本是一伟负责挑水烧火,灶上都由姜小红包了。姜小红还借来摊煎饼的鏊子,认真地学起摊煎饼。
    姜小红很快剁好馅和好面,饺子皮撵得又薄又圆,一伟包的饺子却又呆又丑,姜小红教他也没见起色,不用他包了,撵他去点火烧水。农村的大灶可不是那么好烧的,弄不好倒了满屋黑烟,呛得你眼睛嗓子难受还算好,偶尔灶膛正压,喷出的火焰燎焦你的眉毛头发才算惨。一伟烧火的水平还可以,是初来时亮亮教会的。亮亮还蛮有哲理地强调人要虚心,火要空心,在灶里的柴下挑出个小空间,那样火才汪。亮亮还教他拉风匣,在刚点火时和中途火不汪时,风大风小都有讲究。好在大地主谢仕广还敬业,来雨前都过来帮助备好柴,在这个潮湿的雨季,青年点的厨房里没断过干柴。厨房里有两口大锅,每口直径足有一米二三,每天早晚都要烧半锅水,水开了,先罐满暖瓶。暖瓶多少依人数而定,都在时,至少六瓶。现在住在这里的只有亮亮、姜小红、章欢里和一伟,罐三瓶水,给亮亮和姜小红两瓶,女孩用的热水多。
    姜小红快弄完时,亮亮也给各小队队长开完会回来了。饭桌上,姜小红跟亮亮学顾扁担忆苦思甜闹的笑话,“一天吃五顿饭”、“小鸡炖粉条子”、“小米踅得那么高”,自说自笑着,一伟不吭声,只是埋头吃。亮亮问一伟:“饺子香不香啊?看你那埋头苦干的样,没人跟你抢。”一伟感慨说:“别看这角瓜馅里没肉,吃起来就是香,我从来没吃过这么香的饺子。”亮亮哀怨地看着他说:“看来你还有点良心,也不是总辜负别人的好心。吃这么快干什么,急着出去野啊?”姜小红不解地看着他俩。一伟急得说了一句:“冤枉啊”,然后才委屈样地说,“自从你去地委学习那天到现在,我晚饭后就没有出过这院门。你们还不快吃,一会可都进我肚子了。”果然,除了给章欢里留的半盖联没下锅,三个人吃得一个没剩。
    在亮亮和姜小红收拾锅碗的时候,一伟故意打个饱嗝,接着还打个哈欠,转身又睡觉去了。当时太阳还高高的。亮亮再也压不住火,冲进男睡房,瞪着一伟说:“越来越没样了,头不洗,脚不洗,光知道睡。今天下午你也没劳动,装什么累?说,为什么总躲着我?” 一伟刚解开鞋带,被亮亮拽到了院子里。

50
    姜小红赶紧端出一盆水,放在一把凳子上,朝一伟吐吐舌头说:“一伟,水是温的,你用吧。我去下面办点事。”姜小红走远,院子异常静谧,几乎能听见两个人的心跳。亮亮进屋拿出一伟的毛巾和皂盒,将发楞的一伟推到凳子前说:“看你这一身臭味吧,小可那么爱干净的一个女孩,还往你怀里……往你身上靠,我真搞不懂。我问你个问题,你必须说实话。” 亮亮边说边站在一伟对面,推一伟的头靠近水盆,帮他洗起头发。      
    亮亮温馨的体香顺风拂来,一伟完全迷失在一种紧张、刺激、不安、混乱、激动中,连忙抹了把脸说:“我没跟你说过假话。”
    “你真的喜欢小可吗?”
    一伟愣了一下,没有回答。
    亮亮说:“不回答就是默认了?”
    “我只是将她当好朋友,有时同情她而已。”一伟说完又低头往头上撩水。
    亮亮哈下腰,用手抬起一伟的下颏问:“还而已,你看着我的眼睛回答,这可是你的心里话?”
    “是。我不爱小可,因为我心里有别人。”
“什么?”亮亮一愣,一脸的惊讶,说,“你来了这么长时间,也没见你同小可之外的哪个女孩有联系,骗人吧。”
    “我是暗恋,没人知道!”
    “那你跟小可算怎么回事?” 亮亮温热的手指在一伟头上抓挠着说。一伟心里好像有一只小鹿在不停的乱撞,委委屈屈的滋味又涌上来,说:“你不会懂的,你不会知道暗恋有多苦。我是希望用小可代替她,我试了才发现不行,小可真的代替不了她。”
    “你下个月才满19岁,你急什么呀?对了,到时候姐姐给你过生日,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啊……我……我就想要我喜欢的人……”
    “你,你干脆要个媳妇吧,看你这没羞样。”
    一伟抬起湿漉漉头问:“亮亮姐,你信任我吗?”亮亮点点头。
    一伟说:“我与小可也许还会来往下去,但保证不会做任何出格的事。她太孤独了,她劳动态度那么好,对社会主义建设也尽了力。她没剥削过谁,没做过任何坏事,人人都孤立她,对她不公平。”
    “我怕影响你进步。”
    “她也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社员的眼睛也是亮的,我身正不怕影子歪。”
    “你太单纯了,一点政治觉悟都没有。如果小可喜欢上你,那可怎么办呀?”
    “不会吧?她是个自重的女孩。”
    “我是说万一,你也不想想,万一她在心里爱上你,她不痛苦吗?”
    “我知道。但现在已经晚了。我如果没理解错,她也许已经爱上我了。她那么聪明,她心里清楚这是无望之爱。”
    “所以,我才担心。”
    “你不要那么残酷,心里有爱总比没有好,哪怕是无望之爱。这一点,我比你清楚,我也尝过,也许还要继续尝下去。”
    “又让你拐糊涂了。”
    “难得糊涂。”
    “什么样的仙女啊,把我弟弟搞得神经兮兮的,能告诉姐姐吗?”亮亮揉捏着一伟的耳朵帮他清洗着,语气酸酸地问。
    “一个红衣少女。”
也许我不同意你说的话,但我将捍卫你说话的权利

TOP

51
    “具体说说。”
    “够具体了,你给我留点隐私好不好。”
    “好,好。老实点,你个大坏蛋,抹香皂呢。你的那个红衣少女,有小可漂亮吗?”
    “比小可啊,那可漂亮多了。”
    “谁说过不喜欢美女了?这下不打自招了吧。”
    “我是只爱她一个,又不是随便喜欢哪个美女,两回事。”
    “那她,她知道吗?”
    “我哪知道啊。”
    “为什么不告诉她?说啊?”亮亮换了盆清水,继续追问。一伟呆了半晌,发现亮亮还在等他回答,才没好气地说:“她已经名花有主了。”
    亮亮说:“还红衣少女,还名花有主,到底是谁啊?”
    一伟抬起头,边擦头边看亮亮,没吭声。亮亮问:“你保护小可时,听说威风得很啊。怎么对自己的心上人,这样熊啊?”
    一伟盯着亮亮的眼睛反问:“你说,怎么才不熊?”
    亮亮说:“去夺呗。”
    一伟叹口气说:“人家的心上人比我优秀一百倍。我不过是个想吃天鹅肉的蛤蟆。”说完就要进屋。
    “回来。”亮亮喊住一伟说,“你的臭脚丫子还没洗。”
    一伟看看脚说:“中午洗过,不臭。”
    亮亮说:“刚才帮你洗头时都闻到臭味了,还不臭。你脏死了,快过来洗。”
    一伟坐下脱鞋,亮亮说:“穿球鞋,里面也不穿袜子,看你脚捂的,都起白印了。要是懒,穿布鞋下地。”
    一伟说:“布鞋爱进土。带来的袜子全破了,没时间去买。”
    “你去拿来,我给你补补。没听说嘛,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来了不到两个月,你就没袜子穿了,可怎么好。你现在是农民,要学会艰苦朴素。”
    “不麻烦了,都没洗,不知扔哪了。你还会补袜子?”
    “从小就会,我妈妈那时生病,弟弟都是我带。管他,可比管你狠多了,他总撅嘴。”
    “你弟弟现在哪里?”
    “他命好,七二年被部队看中,当上文艺兵,在军区歌舞团,刚十七,就是四个兜的小军官了。”
    一伟想了想,小心地问:“你是不是也这么管周书记啊?”
亮亮一下急了,脸红着说:“你胡说什么啊,谁管他了?我可从来就没管过他,又是谁在背后嚼舌头。我去找你的臭袜子。”
    一伟擦脚的时候,亮亮抱出一堆褥单、枕巾、衣袜,说:“换下来也不知道抓紧洗,都熏死人了。愣着干什么,还不打水去!”
    一伟挑回两梢水时,亮亮已经坐在一个马扎上,用搓衣板洗一伟的几双袜子。亮亮边搓边抬起娇俏的脸问:“还是我走前给你洗的吧?这一个多月你也没学会洗衣服。”一伟不服气地说:“我洗过内衣和裤子,还涮过鞋。”亮亮问:“那,这些怎么没洗?”
    一伟赖皮地说:“给你留的,有姐姐谁还自己干。”
    “你……臭美吧你。” 亮亮声音都颤巍巍的,但还是满面的笑,笑起来一对可爱的酒窝显露出来。她长长的睫毛在充满情意的大眼睛上卷起漂亮的弧,秀气的鼻子都透出十分的娇柔和多情,特别是那丰润不肉感,粉红不艳丽的嫩唇,让一伟顿时生出想亲吻一下的冲动。亮亮带着这种分外迷人的神态嘲笑一伟:“那个红衣少女,肯定是被你熏跑的,你也就是个暗恋的命。”
    “要是,要是那个红衣少女,此时正给我洗臭袜子,那,你说我是什么命?” 一伟心跳加快,脚心都开始汗湿,话出口后紧张得口干舌燥,他竟激动地蹲下身,大胆地直视着亮亮。
    一伟眼里放出的火,嘴里急促呼出的热气,使亮亮的脸一下着火了。亮亮下意识地发现自己真的穿着一件浅红色的半袖衫,更是羞得身体失重,吐气如兰。亮亮星眸迷离地说了一句:“你个大坏蛋。”
    “程书记,快去看看吧,要打起来了。”就在这时,六柱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了青年点的院子。
52
    原来,六柱子的大侄女顾国英和张文学的小弟张文荣,两个十七、八岁的小青年青梅竹马,自由恋爱,近日遭到顾家强烈反对。夏闲里张家托媒上门正式提亲遭拒,顾国英一气之下,跑到张文荣家里不回去。地怕荒,人怕闲,人闲下来就会浑身不自在,就要有地方发泄,顾家老少爷们吵嚷着去上门要人,六柱子劝不了,跑来求亮亮出面制止。
    张文学母亲家门前,顾家族里叔伯兄弟子侄十几个,堵住门口。四外围观的大人孩子已经有几十个。
亮亮上前对顾老大说:“顾家大哥,有事坐下来商量,千万别动粗。”
    顾老大用铁掀梆梆地敲张家的门,说:“我不动粗,我闺女被他们家拐跑了,我是来要人的。”六柱子刚上去夺他大哥手里的铁掀,四柱子上来挡住,说:“老六,你胳膊肘子还往外拐啊?哪凉快你上哪呆着去。”
    “还欺负上门来了。”胡同里又过来一伙人,手里拿着镐把,木棍,不用问,这是张姓族里的人。
亮亮站在中间,伸手将两伙人隔开,一伟赶紧站在亮亮身边,怕双方真动手时伤着亮亮。亮亮脸都白了,一点血色没有,厉声呵斥:“你们想犯法吗?全退回去,退后。”亮亮边说边用手推,张家一伙人听话地向后退了几步。
    四柱子跺着脚大声说:“你们老张家缺不缺德啊,还想来堆人种啊,他妈谁怕谁啊,有种你们上。”
亮亮又过来,尽量平和地说:“顾家四哥,就你话多,你能不能听我说。”
    顾老大说:“今天不把孩子交出来,谁说都没用。”
    亮亮说:“我负责找到你的女儿,你们都先回去,回家等着。”
    顾老大说:“不行,我现在就要人。”
    顾家大嫂挤进来,哭哭咧咧地坐在门前,破口大骂,语言极其难听。张家人不干了,也还口对骂起来。亮亮一时为难,朝张家人喊:“张文学呢?快去把张文学叫来?”
    亮亮正在着急时,李保国过来了。李保国看看两伙人,小声对亮亮说:“程书记,你回去吧,交给我来处理。”李保国说完,两手插起腰,大声喊起来:
    “老张家的人,都把家伙给我放下,你们不怕事小是吧,你们都缺心眼啊?”张家那伙人听话地放下手里的东西,亮亮给一伟使个眼色,一伟过去收起来地上的东西,抬头看见了张文学母亲家的院墙,顺手扔进院里。李保国继续提高嗓门喊:“我说你们老顾家是怎么了,谁他妈的在你们背后拱火使坏你们都听啊?使坏那个小子,你没安他妈的好良心吧,宁拆一座庙,不毁一门亲,你他妈真不想积德啊。看人家两个孩子好眼热是吧,自己娶不上媳妇嫉妒是吧,你小子他妈有种,你就站出来。你们老顾家看见没有?他是不是个孬种?他要有好心眼子,咋不站出来?你们老顾家跟老张家三辈子前就是表亲,说起来,老张家还是你们顾家后代的姥姥家呢,都老表亲了,怎么就泚不到一壶呢,两个小尕子打小就好,你们谁不知道啊,非得等孩子们把生米煮成熟饭,你们才够脸是不?我看你们也别要人了,都在一个屯子住着,孩子还能丢了?孩子不是怕回去挨打吗?我告诉你们老顾家,我今天也不是为老张家说话,别看我刚才还在张文学家喝酒,我还是得为你们老顾家的姑娘做个主,你们真敢打这孩子一下,我就把你抓起来,婚姻自主,我还是要保护的。顾老大,你还不劝你们家的人回去啊,回去准备一下吧,抓紧给两个孩子定亲换盅,放着亲家不结非得结冤家啊?顾老大,顾老四,你们哥俩跟我走,我正在张文学家喝酒呢,正商量你们两家结亲的事,你们一起来吧,有话到酒桌上说去。”这时,张文学出现了,拉着顾家哥俩说:“大叔,四叔,快到我家去。”顾家哥俩被拉走,张文学母亲家门前聚集的那些看蹊跷事的人,也转眼消失了。
    回青年点的路上,亮亮捂着挺拔的胸脯说:“吓得我心还扑腾呢。”一伟说:“李保国怎么出现了,他住在这吗?”亮亮说:“他家在下洼小队住。可能开完会被张文学留下的。他不出面,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办了。”一伟说:“怎么办,怎么也不能让他们打起来吧。听说张家和顾家多年不和了,看来李保国知道内幕,这次是有人在背后激化两家矛盾。”亮亮说:“好像是,谁这么坏啊?”一伟也说:“是谁呢?”亮亮说:“难说。社员闹矛盾,爱动个手,有时打得头破血流的,吓死人了。”
    回到知青点,一伟被章欢里叫进屋。章欢里回来看见了饺子,立即煮好,还找出半瓶散白酒,要一伟陪他喝点,亮亮坐在院子里继续洗一伟的脏衣服。

53
    昨晚酒后兴奋,与亮亮大姐通了一个多小时电话,思路大开,一夜难寐,满脑子都是画面,调整一下思路吧,下面转个视角叙述。
    一伟情急中捅破了爱上亮亮这层纸,心情一下轻松起来,加上喝了点酒,他当晚睡得格外香,亮亮在这个夜里却彻底失眠了。周子华比亮亮大两岁,亮亮上七年级(初中)时,周子华上九年级(高中)。因为那一年音乐附中不再办高中了,两个班同期毕业。同是附中的学生干部,在学校时他们早有一些接触。那时周子华的大眼睛,就藏不住对亮亮的爱慕之情。亮亮对这种眼神并不陌生,有同学发出的,也有陌生人发出的,经常遇到,接触到这种眼神,对亮亮来说早已平平常常了。当然,亮亮确实还小,平时家里要求又严,不会也不敢动心。到农村后,周子华是上级任命的点长,亮亮的团支部书记可不是上级任命的,是青年点战友们选出来的。他们青年点里跟周子华同届的高中生还有三人,这也说明亮亮在这批知青中是突出的。亮亮在这批知青中的优秀,也曾被周子华说破,下乡启程前,本来已经确定亮亮是另一个青年点的点长,周子华运用了他在音乐附中当红卫兵团长的便利,硬是征得领导同意,将亮亮与他分在了一个青年点。周子华为了说明自己对亮亮的爱恋程度,连这些都告诉了亮亮。下乡半年后,周子华正式对亮亮表达了爱意,当然不是面对面说的,而是递了封信,当时亮亮回信说年纪太小,要过几年才考虑,周子华立即表示要等着她长大。以后的事实也说明周子华对亮亮是极其认真和尊重的,连亮亮的手都没碰过。周子华像大哥哥一样爱护着亮亮,原公社书记刘继武亲自上门,几次想调亮亮去公社文工团,周子华以典型单位需要保留文艺骨干为名,巧妙地回绝了一次又一次,使亮亮躲过一场可能发生的灾难。亮亮觉得自己是喜欢周子华的,喜欢他的成熟稳重,喜欢他的才华风度,喜欢他的善解人意,甚至喜欢他的干净整洁。亮亮知道,周围的人一致认为她和周子华是金童玉女,是天生的一对。亮亮己经默认了自己就是周子华的爱人,周子华就是自己的爱人。
    两年来,亮亮在乡下的日子,尽管贫困劳累,单调苦闷,但还是这么一天天地过着,亮亮的心境也从没生出过任何波澜。本来一切都是风平浪静的,谁知竟冒出武一伟这个冤家。承担照顾一伟的责任,是母亲代亮亮主动揽下的,但亮亮也确实有报恩之心,周子华知道亮亮的心思后,给予了积极而默契的配合。周子华和亮亮再精明,也意料不到武一伟的到来,会引发一场感情纠葛。一伟说周子华比自己优秀一百倍,但亮亮觉得一伟跟周子华是完全不可比的两路人,一个含蓄多情,一个风流倜傥,很难说那个更优秀。一伟的毛病确实比周子华突出,冲动,偏激,但长处也是明显的,真诚,刚劲,而且有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气质。一伟本来与亮亮同龄,而且比亮亮还大三个月,亮亮开玩笑让他叫姐姐,他竟也信已为真,越叫越甜,想起来亮亮就忍不住偷偷发笑。确实,在见到一伟之初,一伟身上的书生意气和傻乎乎的劲儿,一下装满了亮亮的心,让亮亮体会到一种从没体验过的情感。这种情感,与周子华从没有过。在地委学习时,亮亮天天牵挂着一伟,想周子华的时候几乎没有。以前也是这样,不管多少天见不到周子华,自己好像从来没想过他,没盼过他,亮亮原已为不想不盼是因为周子华令她踏实,现在看来,周子华还是没有真正走进自己的内心。对一伟则截然不同,就是想,无时无刻不在想,而且单独在一起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总是下意识地抬手抚弄下一伟。亮亮认为自己是个稳重的女孩,对自己的亲弟弟,才有这些亲昵的举止,可是对一伟,竟也那么随便,手指碰到一伟时,心就像触电一样的酥麻,每次自己都后悔不迭,可就是控制不住。亮亮也知道,看见一伟与谢小可接触,自己决非反对一伟与地主孙女,或与农村女社员相爱那么简单,自己确实是吃醋了。此刻,亮亮不能不承认自己是爱一伟的。


54
    联系到一伟的家庭背景,亮亮又害怕起来。亮亮跟周子华一样,出生在普通的知识分子家庭,而一伟明显来自高知加高干的家庭。亮亮知道,如果放弃周子华,与一伟相爱,亮亮就要背上一个攀高枝的恶名。在一伟刚来时,她下意识地对外回避一伟高干子弟的背景,也许正是怕周围的人说自己什么。周子华在欢迎会上说破了一伟的家庭背景,连县委都知道了省委第五书记王博琼的儿子在这里插队。一伟打架的事就是学习班结束回到县里,组织部长在找自己谈话时提起的,一伟的背景已经不可能再回避了。亮亮想起自己的父母,一个是跟不上形势的作曲家,一个是过了气的芭蕾舞演员,两个郁郁不得志的小人物,现在只能靠相对出色的一双儿女,来满足做人的虚荣和自尊。虽然父母一点都不知道自己与周子华的关系,但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要为父母的清誉负责。怎么办?该去问谁呢?亮亮实在想不出主意。
一阵《东方红》乐曲,从挂在墙上的有线广播喇叭传出,乐曲后照例是那个标准的普通话女音:“向阳公社人民广播站,现在开始本站今天的第一次播音。广大社员同志们,早晨好!今天是一九七四年八月十一日,先请收听公社气象站发布的今眀两天天气预报,然后播送革命现代京剧《龙江颂》选段,最后请收听本站转播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
    “亮亮,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穿衣服时姜小红吃惊地问。
    亮亮连忙照镜子,发现自己脸色青,眼泡高,确实难看。姜小红摸摸亮亮的头说:“也没发烧啊,怎么搞的?”亮亮说:“这几天事情太多,没睡好。”姜小红说:“一些走过场的事,你也认认真真的,能不烦?你昨晚火气蛮大的,还拿一伟撒气。批判大会上,台上台下的人都三根肠子空着两根半,就算顾扁担说得过份些,也没人当真,大家还不是心照不宣,只是没人去捅破罢了,你有啥可上火的。大队的破事天天不断,还是别太往心里去了,赶紧用热水敷敷吧。”亮亮苦笑着,用热毛巾敷了一会儿,再照镜子,果然管用。亮亮整整一夜没有睡着,但仍没想明白到底该怎么对待自己的感情。
    亮亮一出门,看见一伟破例起得够早,正在收昨晚亮亮帮他洗的衣物。一伟看见亮亮,竟然没事人一样打招呼:“程书记早。”亮亮见到一伟,心情一下就好起来,也红着脸逗道:“一伟同志辛苦了。”一伟嬉皮笑脸夸张地抻抻胳膊,说:“当然辛苦,领导同志一个晚上洗了两大杆子,我收起来都累得胳膊直疼。以后一次少洗点,照顾一下我的力气。”亮亮说:“没时间跟你贫。你来了两个多月了,现在正是农闲,你回趟家吧。过几天忙起来,到年底都没空闲。给你一周假,不许超期。今天天气好,早饭后你骑我的车子去县里赶火车。路上要小心点,到家给我来个电话。”说完也不管一伟的反应,拿过一伟的几双破出洞的袜子回了自己房间。
    吃早饭时一伟说:“亮亮姐,你知道的,我不会骑自行车。”亮亮张张嘴没吭声。姜小红惊讶地说:“怎么可能啊?一伟不会骑车?”一伟说:“怎么不可能?家里穷,买不起。”大家笑起来。章欢里说:“刚才亮亮让我替你跟六柱子请假,这样吧,我骑车送你,也顺便回趟家,小红跟六柱子打个招呼。亮亮,我明天回来行吗?”亮亮说:“行,大队今天也没什么事。小红你家里有事让一伟帮你办。”姜小红说:“我刚回来半个月,没事。”亮亮说:“小红你一会儿帮我检查一下一伟穿的衣服,别跟逃荒似的,让家长心里堵得慌,他这身衣服肯定不合格。”姜小红说:“放心,我让一伟穿得像个大地主。”大家又笑起来。亮亮还是不放心,直到一伟换上一件带领的白绸布短袖衫,一条银色的薄布西裤,穿上黑色的北京布鞋,她才满意地说:“除了晒黑些,没别的明显变化。路费带好没有?钱够不够?”姜小红说:“下乡穷知青,谁不白座车,还买什么车票?”一伟照照镜子说:“我来这么长时间,一分钱都没花出去。我这哪像个下乡的,像个坐机关的。”亮亮说:“哪来那么多废话,烦死人了,赶紧走吧。”目送一伟和章欢里骑一辆车离去,亮亮也骑车去上班。亮亮打算到各小队的田里转转,散散心。给一伟放假是早晨见到一伟时突然想起的,亮亮觉得,如果两个人分开几天,冷静一下,也许有利于做出理智的选择。


    55
    下午,亮亮没有离开大队部。亮亮不时计算着时间,下午四点三十五分火车进站,五点半以前一伟应该到家了,就算火车晚点半小时,就算公汽也不正常,怎么算一伟也该到家了,千万别出什么事啊。六点时,亮亮虽然怀疑一伟也许忘记她的嘱咐,还是着急地往一伟家里打电话。告诉公社话房号码后,意外的快,十五分多钟就接通了,但是一伟家里没人接。一分钟一分钟地等,不到十分钟又挂,还是没人接,亮亮更慌了。
    电话铃响起来,亮亮忙接,竟是周子华。
    周子华告诉亮亮,因为执行沙荒路线,他受到党内记过处分。
    亮亮握住话筒,正不知怎么安慰周子华,周子华又告诉亮亮一个意外的消息,他刚被任命为县委副书记,仍然兼任向阳公社党委书记。亮亮说:“可真是让人哭笑不得。”周子华说他分身无术,不可能三处跑,让亮亮抓紧选出西洼小队的新队长。
    六点三刻时,亮亮刚要通公社话房,一伟的电话也过来了。
    亮亮听见一伟的声音,一下哽咽起来,问:“是火车晚点了吗?”
    一伟说:“还好,只晚十几分钟。”
    亮亮说:“你没心没肺啊,到家不来电话,也不接电话,吓死我了。”
    一伟说:“听见电话响了,我没有家里钥匙,进不来屋。”
    亮亮一下笑了,说:“你就是没心没肺,没事就好。”
    一伟说:“对不起。我也想你。”亮亮心里一烫,说:“好了,挂了。”亮亮赶紧挂断电话,发现自己全身已经汗湿。
    亮亮带着大队班子成员到西洼小队,组织社员选举新队长。用了两个晚上,大队定的两个候选人顾六柱和张文学都没够票数。亮亮打电话告诉了周子华。周子华仔细听后,指点亮亮先搞摸底,由社员确定的候选人,容易正式选出来。亮亮依计而行,摸底的结果大出意料,最集中的竟是刚来两个月的武一伟!
    亮亮没敢开展正式选举,打电话告诉了周子华。周子华大声笑起来,说:“这很好嘛,完全在我的意料中。”亮亮说:“他怎么当得了,什么都不懂。”周子华说:“农业生产方面,有六柱子就行了。”亮亮说:“那也不行,一伟跟个孩子似的,时时刻刻都得人看着,又那么偏激,爱冲动,真打坏了社员,或社员打坏了他,那可怎么好,那不是没事找事嘛。”周子华笑了,问:“一伟想不想干?”亮亮说:“一伟回家了。”周子华说:“等一伟回来,我找他谈谈再说。”
也许我不同意你说的话,但我将捍卫你说话的权利

TOP

56
   一伟第五天傍晚就回来了,还骑回一辆崭新的二六凤凰车,姜小红羡慕得眼睛都直了,说:“一伟走时是个逃荒的,回来变成了大财主。”一伟说:“车是亮亮家里让我捎来的。我顺便练练手,没想到一下就会骑了。小红,快请大家吃糖。”姜小红又是一阵惊讶:“哇!大白兔奶糖吔!城里每口人一个月只供应三两油,你哪弄来的五六斤豆油?”一伟说:“我晚上到粮站偷来的,还有几斤白糖,全部交公。”
    亮亮知道,凤凰车非常难买,平头百姓想都不敢想。拥有一辆凤凰车,几乎是城里所有姑娘们的青春梦。亮亮抚摸着新车,珍惜得不行,喜欢得不得了。一伟对亮亮说:“走,我骑你那辆旧车,陪你溜溜去。”两个人出来,亮亮一只脚轻踩车蹬,一条修长的美腿飞过车身,动作漂亮地骑上去。亮亮几乎不敢相信地对一伟说:“家里早就知道我买了辆二八东方红,怎么还买啊?”一伟说:“我正好没车骑,你这辆旧车给我算了。亮亮姐,你母亲还给你捎个包裹。”亮亮问:“什么啊?”一伟说:“好像是毛衣,我没敢打开。”亮亮问:“你去我家了?”一伟说:“那么近,能不去吗?还混了顿饭吃。金姨做的菜好香。”亮亮问:“多近?”一伟说:“我家住老东北局院内,你说多近?”亮亮笑了:“哇,他们身体好吗?”一伟说:“好着呢。还见到你弟弟了,牛皮哄哄的,一点不像你。”亮亮说:“他现在是太傲了,气着你了?”一伟说:“那倒没有,就是把我灌醉了,要不,我昨天就回来了。”亮亮笑起来说:“这个小东西,还学会了喝酒。我爸爸妈妈现在管不了他,我得写信好好管管他。”一伟说:“歌舞团那些小蹄子,那个不牛哄哄的,节假日大都偷偷溜出去喝酒,他不喝也显得不合群。哎,新车感觉咋样啊?”亮亮笑着说:“旧车都归你了,你管我感觉咋样呢。你不是不会骑吗?”一伟说:“今天刚学会。”亮亮说:“那么好学啊?骗别人去吧。”一伟说:“我是想让你去送我。”亮亮说:“早猜出你的鬼心眼儿了。一伟,我真的好喜欢这辆车,不说谢了,我们换着骑好了。”一伟吃惊地停住车,问:“亮亮姐,你的智商到底多高啊?”亮亮在前面大笑着说:“反正你以后少跟我耍心眼儿。”看着眼前活力四射的美女靓车(笔者我汗!又不是宝马靓女,但是,那个时候哦,凤凰自行车意味着什么,20岁以下的年轻人问问父母或爷爷奶奶就知道了哦!晕!),一伟幸福得心里都乐开了花。

57
    前面有网友认为火候已到,武一伟该不会擦枪走火吧?小朋友,那个时代的处子之恋,那是真正的又醉人又绵长!绝大多数人是没有婚前性行为的。纯洁神秘的爱情,虽然没有滋润他们的肉体,可那精神上的陶冶和升华,心灵上的愉悦和满足,是你们这一代永远体会不到的,羡慕去吧。
    这么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凤凰车,亮亮为自己惊诧了一下。
    亮亮发觉,分开五天没起任何作用,却印证了自己已经无法失去一伟。一伟表达爱情的方式,不再是含蓄地渗透,而是发起了相对直接的进攻。收下这辆车,一伟还能有所顾忌吗?可不收这辆车,不仅会伤害一伟,还会在周围造成不好的影响。停止自己对一伟的爱,或者拒绝一伟对自己的爱,亮亮舍不得也做不到,继续发展下去,亮亮不可能没顾忌。亮亮问自己,对一伟的家庭自己有企图吗?想借光吗?回答是肯定的,没有!自己是爱一伟本人还是爱一伟的家庭?答案也是明确的,爱的是一伟本人。但是一伟的家庭明明摆在那里,就像这凤凰车一样具体实在。理智的选择到底是什么?亮亮一下想起,一伟是来镀金的,不是“凤凰牌”也是“飞鸽牌”,时间不会太久,等一伟离开农村,回到城市生活圈子,进入美女如云的大学校园,他也许会淡漠了乡下这段情。知青恋人一方返城后变了心,背叛爱情的例子,当时多得数不胜数。亮亮再单纯,不会不知道当朝公子与民女之间,有多么大的一条鸿沟!
    此刻,亮亮认定自己确实退不出来了,但理智告诉她也进不得了,只有保持现在这种像姐弟又像恋人的朦胧感觉,继续履行代母报恩的责任,才是唯一正确的选择。这样伤害不了一伟,也伤害不了子华,唯一伤害的,只能是她自己!答案有了,亮亮紧张了好几天的心,终于放松下来。
    亮亮没跟一伟提当队长的事,她认为一伟不但不合适,而且一伟也不会感兴趣,一伟此时就是个情种,那点心思都用到怎么追自己上了,哪会去考虑当什么破队长,反正有周子华,亮亮才不想为谁当队长继续操心呢。
    周子华回来那天已近傍晚,简单吃了口饭,喊亮亮、一伟出去散步。
    三个人在暮色中缓缓朝西坡谷地走。路上周子华问了姜小红最近的情绪,亮亮说挺正常的。周子华说:“都是一趟车来的,跟着我吃了不少苦,出了不少力,其他人我都安排了,剩她一个,她没有想法倒怪了。”亮亮说:“小红不是咬尖的人。”周子华说:“小红表现一直很好,她平时是干内务最多的,什么职务都没有,其实是我们的内当家,没有她精打细算,点里的日子更过不成样了。没好的机会,我还真不想让她离开。亮亮你问问她,有个地区卫校的机会,赤脚医生大专班,两年,社来社去那种,如果她愿意,我给你们大队拨一个名额。”亮亮高兴地说:“可以啊,估计她得乐坏了。”周子华叹口气说:“有好机会我不可能不优先考虑小红。其他青年点已经在说我偏心了,小红一走,更不知道别人怎么看我。”周子华说完问一伟:“这几个月感觉怎么样?”一伟说:“还行,挺愉快的。”周子华笑了:“怎么,想当队长了?”一伟没听明白,亮亮插话:“他还不知道,我等你跟他谈呢。”
    周子华进入谷地,边走边抚摸已腰深的谷子,说:“全县这次毁掉了五百多公顷青苗,这块地能保住,不容易啊。仔细想想,我当队长快两年了,干的唯一一件实事,就是开了这片荒,还背了个记过处分。”
    一阵轻风吹过来,遍地的谷叶响起了沙沙声。
    一伟气愤地说:“那可是三百多万公斤粮食啊,就这么被毁了?让农民吃饱饭,才是农村干部的天职。”
    周子华轻轻摇摇头说:“都这么想就好了。”
    一伟说:“现行的农村政策太左了。”
    亮亮正为一伟换算得那么快诧疑,听到一伟后一句话,赶紧拉拉一伟的衣服,不让他胡说。周子华仰头感慨:“下一步是割资本主义尾巴,具体说就是扒社员的大院套,收自留地。农村三大累,耪大地,托大坯,垒大墙。扒社员的院套,怎么下得去手啊。我们这些豆饼干部,上挤下压的,真是难干啊。”
    一伟在地头听社员说过“四大累”,还有一句极难听极粗野的脏话,被周子华省略了。
58
    周子华问:“一伟,胡岩提出要你去公社创业队。他需要一个笔杆子,说你文采好,你想去吗?”
一伟听了,一下焦躁不安起来,他镇定一下,诡秘地一笑:“我服从领导安排。”
    周子华又问:“亮亮你什么意见?”
    亮亮没吭声。这时星星已经出齐,月牙儿也朦胧起来,大地上一切都影影绰绰,一种神秘的气氛布满他们周围。
    周子华说:“我不同意一伟去,原因很简单,一是离亮亮远,不好照顾,二是那里的知青太集中,一旦有了机会,不利于你尽快返城。我之所以将我们点的人这么快安排出去,除了回报他们过去对我的支持,也是为了给你创造尽快出头的条件。你考虑一下,这个队长你当不当?”
    一伟几乎没怎么考虑,说:“亮亮姐让我当,我就当。”
    亮亮说:“一伟,你把球踢给我干什么,又不是我当。算了,我还是表态吧,我不同意你当,至少今年不行。”
    周子华看着亮亮笑了:“我是插队四个月当的队长,今年和明年有多大差别?亮亮,我看一伟具备条件,一是社员想让他当,就会支持他当好,二是他知道应该让社员吃饱肚子,这就能得人心。”
    亮亮着急地说:“子华,这可不是开玩笑,一伟现在就够我操心了,一旦当上队长,各种矛盾都集中到他这里,他那脾气,真的不适合。”
    周子华说:“亮亮,我们公社最年轻的生产队长才十六岁,我去看过他,干得还不错,只是从小在队里当猪倌,没念几天书,识字少点,一伟比他可成熟多了。一伟,我只嘱咐你一句话,不管当好当不好,不可以跟社员打架,更不能动手。有些刺头嘎蛋,惹不起躲得起,不要因小失大。”
    亮亮说:“一伟,如果你能做到这一点,我也不坚持自己的意见了。”
    村头响起汽车笛声,周子华看一眼手表说:“我今晚还要回县里,明天早晨要开书记碰头会。亮亮,就这么定了,你没别的意见吧?”
    亮亮说:“有别的意见也没人听。”三人一起笑了。
    回到青年点,司机将周子华的自行车绑在吉普车后,周子华点点头上车离去。
    亮亮对一伟说:“没看出来,你还挺有野心的。”
    一伟说:“也不是什么野心,只是到这以后产生些想法。要么不干,干就要干好,我有这个信心。”
亮亮斜睨了一伟一眼说:“那就好。”
    一伟说:“我觉得周书记真是个难得的人才。”
    亮亮歪着头笑问:“是因为他给你创造了机会?”
    一伟说:“不是。我们交流虽然不多,但对农村的一些看法,是一致的。现在农村只有政治,缺少鼓励农业增收的策略,吃小队、喝小队、挖小队墙角,懒人越来越多。其实当前最大的政治,就是让社员吃饱饭,偏离这一点,人心就会背离。这种现状需要改变。”
    亮亮小声说:“刘少奇其实是批倒没批臭,一些社员对‘三自一包’还有感情,但这是个大是大非问题,我们这些小人物可不能乱说乱动。”
    一伟说:“我当然明白。你放心,我还能背离集体经济轨道?你已为我是谁啊?想复辟资本主义吗?想的和说的做的各搞一套,表里不一,是各级干部的通病,谁也跑不了,你也一样。”
    亮亮说:“让社员吃饱饭,说这话本身就够危险了,打个现行反革命都够了,真为你操心。”

59
    一伟说:“今天索性放肆一回,以后我不说话了,行吧?这句话,我今天先说了,周书记附和一下,我相信,这话在他肚子里也憋好久了,看来,你们平时在一起说话都挺革命的。”
    亮亮叹口气说:“我们都是党员,党员就要有党员的言行,我们都是守纪律的人。”
    一伟神情沉重地说:“我听人私下议论过上海,说上海是政治上左,经济上右,全国都羡慕上海的商品供应,运动以来,也只有上海每个月还保留六元钱的奖金。再看看我们省,工业领先全国,城镇人口比农业人口还多,政策这么左,农业还想自给自足,太离谱了!牛皮吹出去了,搞得老百姓这么苦,都骂省领导,不敢骂太子爷,只能骂某人是三两,现在,我觉得中央也有责任,什么都听地方的,还要中央干什么。”
    “除了北京上海,各省都差不多,中央两手攥空拳,拿什么一平二调。”
    “政策越左,干部越红,中央没责任?”
    “算了吧,你别狂得没边了,小心你的舌头。”
    “是啊,舌头,人的舌头,现在除了吃糠咽菜,还有屁用!你让我发泄完。程书记,问你一个问题,你批林彪鼓吹的克己复礼,那你说林彪克己复礼的实质到底是什么?”
    “材料上不是说了嘛,是复辟资本主义,是让贫下中农吃二遍苦,受二茬罪。”
    “动动脑筋好不好,材料还说林彪不会打仗呢,你也信?大院里老四野的人背后说什么,你听了会吓一跳。一个老伯私下说,自古英雄名将没几个有好结局的,这么猛烈批林,不是让林彪在将来的历史上大红大紫嘛。材料上说林彪是妄想破坏文革这场运动,这话才靠普!也有人说林彪注定成为横在历史时空里的一个门槛。”
    “这次批林跟批刘是不一样,事实在那摆着,真的没几个人服气啊,连这里的老乡都不服。你说了几次太子爷,我刚反应过来你说的是谁。在省里开会的时候,他还接见过我们呢,那天等了好长时间他才来,说话挺冲的。在北京开会时洪文同志也接见过我们,两个人比较,洪文同志更随和一点,那个人太目空一切。”
    “还是你牛,洪文来省里解决过派性问题,据说确实挺帅的,水平也行,我可没机会见到。太子爷遇到过好几回,印象就是一个字,牛。大院里的老干部都拿他当个宝,不少人想攀这高枝。也不能说他没才,你常看的那本杂志,封面那四个字就是他题的,但我总觉得他太空,不知民间疾苦,决策太离谱。我想,我们不妨学学春桥同志,来个口头上左,生产上右,当然要注意分寸。”
    “不说这些了,想那么多有啥用啊,去洗洗睡吧。” 亮亮起身抚摸一下一伟的短发,说完回了屋。
    选举一伟当队长,出奇的顺利,只差一票就是全票。
    亮亮为这个结果又高兴又惊讶。亮亮惊讶的是,一伟平时根本不与社员来往,更谈不上有多少交流了,怎么会得这么高的票。会场中,除了亮亮,几乎所有人关心的是谁没投票,其实大家都知道是谁。宣布完选举结果,亮亮按例行让一伟在会上表个态。
    一伟走到前面,尽力平静地说:“同志们,这几年,在周子华同志带领下,经过全队社员同志们的努力,我们小队的革命形势一派大好,成为远近知名的先进典型。但是,我们小队以前的工作基础越扎实,各项成就越大,我当这个队长的压力就越大,大伙应该清楚我说的不是客套话。我对农业生产,对生产队管理还是个门外汉,全小队的每个人,不分男女老幼,都是我的老师,假如我能当得好,那是大伙教得好,帮得好。假如我干不好,不怪大伙,是我这个学生不合格。如果你们大伙愿意帮我,愿意教我,我才能当这个队长,大伙愿意吗?”
    社员们鼓掌喊:“愿意。都愿意呢。”一伟向大家鞠躬致意,然后高兴地说:“感谢大伙对我的信任。既然大伙都愿意帮我教我,从现在开始,我就是队长了。我不太愿意多开会,也不愿意多参加会,借这次会的机会,布置一点队里当前的工作。高金堂同志来了没有?”一伟突然提高嗓音问道。
    早就弥漫了浓烈的旱烟和汗酸味儿的会场,顿时一阵紧张。亮亮更是意外地看着一伟,昏黄的马灯下,一伟稚气的脸上,透出少见的严肃神态,亮亮不知这个愣头青在发什么神经。
60
    会场沉默一会,高金堂慢腾腾站起来,说:“来了,你想咋的吧?”
    一伟对高金堂说:“你请坐。我想以队长的名义,给你派点活,你没意见吧?”
    高金堂不屑地说:“那要看干啥了。”
    一伟问:“你很热爱护青的工作,是吗?”
    高金堂说:“那当然。”
    一伟说:“那好,同志们,现在正是庄稼成熟的季节,护青的任务相当重要。我想成立一支护青队,六个人,三班倒,一直到秋收,二十四小时地里不离人。我现在请高金堂同志担任护青队队长,人员由他挑,明天就组成上岗。高金堂同志,你同意吗?”会场的人大感意外,但想想又在情理之中。
    高金堂半天没说出话来,突然站起身,打个立正,敬了个标准的军礼,会场爆发出满堂笑声。
    一伟接着讲:“断顿的原因有很多,我听说其中一个原因,是庄稼还没成熟,不少就被偷了,被糟踏了。护青队组成后,如果再发生偷青事件,按损失多少核成工分,从护青队员的工分中扣,反正我们不能让集体损失一粒粮食。有的社员可能觉得这招太狠了,没吃的,又不让偷青,岂不要饿死人了。同志们,如果庄稼熟透了,偷回去吃了,你也心安,可是还没熟透啊,你不心疼吗?你为什么不到自己家的自留地里摘青呢?集体的也是你的,我们更要珍惜。年年如此,恶性循环,不制止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这时有社员插话:“到共产主义就没有人偷了。”会场爆出一阵笑,一伟没有笑,用严肃的口吻接着说:“这种状况,我们从现在开始必须改变。当然,我们防的不是在座的本队社员,我们队的社员革命觉悟都很高,我们防的是外贼。”会场又是一阵轻松而古怪的笑声。一伟说:“可是,我们如何解决当前的饥荒呢?我有两个办法,第一,靠各家各户想主意,有亲靠亲,有友找友,出去借一借,告诉他们,西洼小队今年没动青,秋后一定还得起,别怕我们赖帐。”社员们发出赞同的笑声。“第二个办法,”一伟提高嗓门接着讲,“队里继续出面借粮。但分配上得变变样,粮食借来后,不按人口分,也不按各家的断顿程度分,我们按出工考勤的工分来分,从明天开始算起,到秋收结束,每十个工分,可以到队里领一斤出工补助粮。”社员们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一伟对主持会议的亮亮说:“我就讲这些。”亮亮说了几句总结性的话:
    “从今天的会议气氛看,开得很成功。希望西洼小队全体社员同志们,在武一伟、顾六柱、姜小红、张文学和孟秀芹五位队委会同志的带领下,乘批林批孔运动的东风,以阶级斗争为纲,抓革命,促生产,把各项工作都做好,夺取今年农业生产的大丰收。散会吧。”
    回青年点的路上,一伟说:“程书记,你对我的表态发言一点评价都没有啊,不会因为我是你弟弟吧?”
    亮亮说:“你都气死我了,还让我评价,我评价得出吗?”
也许我不同意你说的话,但我将捍卫你说话的权利

TOP

61
    知青在农村的后期,是不是像前面高金堂所言,接管了农村社队三级班子?
    我对此初步考证了一下,就全国而言,还缺乏足够的证据,但在一些极左的省份里的一些地区,这种现象是存在的。历史就是历史,没必要回避。这种接管也不是那么容易,当时政治上需要“五敢精神(毛语录)”的青年干部,需要稳定知青情绪,而知青对三农问题的切身体会,他们的工作热情和明显高于农村干部的水准,自身付出的汗水所迎来的群众认可,都是不容忽视的原因。后期的知青干部,像周子华、武一伟这样不同程度摆脱极左思想枷锁的束缚,回归于多干实事的人还是占多数的。像一伟与亮亮那么私下议论高层政治的情景,当时相当普遍,只是历史的局限性,他们有些看得很准,有些看得模糊,值得注意的是,平民政治家王洪文,是不是像后来讽刺的那么刘盆子,极左思想家张春桥,是不是在主政大上海的十年里也搞得像全国一样缺衣少食,留给历史学家去考证吧。但无论如何,当年的这些民间议论,奠定了后来四五运动的思想基础。
    好,回到三十年前的实况。
    一伟不解地问:“因为高金堂?”
    亮亮说:“不是,如果他招不齐人,或者招齐人看不住青,你想借机剃剃这个刺头,我能理解。”
    一伟问:“那你对哪点不满意?”
    亮亮说:“你信口开河,不搞调查研究,乱许愿。”
    一伟说:“哦,你是说借粮的事。我知道,欢里能借来粮,是因为有周书记当队长的面子,现在时过境迁了。”
    亮亮说:“你也不算算,到秋收完,你得借多少补助粮?还十分一斤,乱放炮。”
    一伟说:“一个劳力养活一家老小,十分一斤还多吗?我算了,大约三千来公斤。”
    亮亮说:“各小队都出去借过,这都什么季节了,根本借不到,返销粮也领完了,我天天为此发愁。看你到哪借去?”
    一伟说:“我明天出去想办法,你跟我一起去吧。”
    亮亮说:“你少打我的主意,陪你去借,其它小队我陪不陪?况且我也没处去借。”
    一伟问:“你估计全大队渡过饥荒,需要多少斤粮食?”
    亮亮说:“至少万八千公斤。”
    一伟说:“那么多啊?也不能都由组织出面吧,社员自己也得想办法,如果大包大揽,我们小队就得万八千公斤。”
    亮亮说:“还大包大揽,如果有五六千公斤,全大队也能顶上一段了。瓜菜下来以后,不少人家一天都舍不得吃一粒粮,怕秋收时活累,没主粮吃。你没看见吗,沟沟岔岔的榆树,树叶摞光了,连树皮都快扒光了。”
    一伟心情沉重地说:“知道了,让我一起想办法吧,但是秋后你得负责还上。”
    亮亮生气地说:“说大话不腰疼,是吧?”
    一伟说:“我有办法。明天让欢礼给我几页空白介绍信,我出去跑跑。”
    亮亮说:“盲目跑是没用的。”
    一伟说:“我怎么会盲目跑呢?我有目标。”
    亮亮吃惊地问:“去哪?”
    一伟说:“还能去哪?去县粮库!”
    亮亮问:“你有关系?”
    一伟说:“现在没有,明天去找找吧。”
    亮亮说:“明天让欢里陪你去,以大队的名义出去借也行。”
    一伟说:“别,我们各借各的,我一起办就是了。”
    亮亮说:“跟我留心眼儿。快回去睡吧,别忘了洗你的臭脚丫子。”
    一伟说:“亮亮姐,你袜子补得真好,比新的还好,我都舍不得穿。其实我喜欢穿旧袜子,舒服。你洗袜子水平高,特干净。”
    亮亮说:“行了,你贫起来就没个完,我可回屋了。”

62
    武一伟当生产队队长的执政思路,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打左灯,向右行。
    政治上向左拐,经济上朝右行,这种思路看来有些神秘,但三十年前,一个不满19岁的农村生产队的小队长,就TMD想到并实践过了!现在有村民选举,三十年前社员没选过小队长吗?好想弱弱地问一下,三十年过去了……为了写下去,还是不问了,问话尽在在不言中。
    今年春节大假时,我受武一伟委托,到他下乡的村落去诊断他投资过千万的一个小企业。我看后不客气地告诉武一伟,有钱有情,不如将投资企业的钱直接分给乡亲们消费掉!
    还好,如今老乡们没有忘记武一伟的好,为什么没有忘记?我原以为是他当年曾借来粮食度过了饥荒,可老乡说的不是这事,老乡的叙述中说了一个词汇:瞒产私分!我读政治经济学专业出身,又专门攻读西方经济学数年,自以为不是是经济学领域的专家,也是个学者,竟然不知道有这个词汇!
    老乡们反复絮叨,如果不是1974年的知青来这里,一伟不会那么走背!在老乡们的记忆里,武一伟是最后一个好知青,后来的知青,那叫“狼”啊。我提醒说武一伟也是1974年的知青,老乡摇头说不对,他不是1974年那“大拨”来的。在老乡们的眼里,同样是插队知青,差距咋就那么大呢?老乡们确实够淳朴,他们往往就事论事,他们不知道,武一伟的悲剧,从很早很早就注定了。
    读过前面数节的朋友,已经疑惑,没有读到苦涩,更没读到放浪,好了,我们先不管什么苦涩放浪了,还是回到三十年的实况吧。
    一伟从家回来,看见行李边亮亮补好的三双袜子,端端正正的补丁,细细密密的针脚,说舍不得穿那不是开玩笑,一伟感觉捧着的是亮亮的一颗心,一份情,倍觉珍惜,一伟躺在炕上时,还一遍遍抚摸着,好像在爱抚亮亮那双修长灵巧的手……心里一阵阵热……
    为了解决粮荒,一伟在被窝里认真盘点了一下自己可以借助的关系。比较可靠的一个是父亲运动前带过研究生,医大附属医院的实权人物卢嘉铭。这个人在社会上呼风唤雨,非常吃得开,几乎无事不能,与一伟的关系也一直很亲密。一伟这次回家,卢嘉铭听说后,立即带白糖奶糖豆油来家看望,问一伟有什么需要,一伟说只想买辆自行车。次日中午,卢嘉铭乘医院的上海轿子领一伟去了市五金公司。在一个偏僻的小库房里,立着组装好的一辆二八“永久”和一辆二六“凤凰”,让一伟挑。一伟没客气,说两辆都想买。“都拿走。”五金公司那个负责人挥了下手,连贲儿都没打,还亲自装进轿车后备箱绑好。卢嘉铭一再说地委的很多领导都求过他,跟他都熟,一伟如果有事要办,他负责出面协调。一伟感觉,卢嘉铭办事虽认真,但有点爱张扬,动静太大,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让他出面。另一个是母亲以前的秘书柳爱民,一伟小时候就爱骑在他脖子上玩,是个欺负惯了的老大哥。其他关系大都需要绕些弯子,对,远水不解近渴,就找柳爱民,而且柳爱民处事谨慎低调,正是一伟喜欢的风格。
    上午,一伟和章欢里骑车进了县城,直奔县邮局。这个邮局一伟来过,自己初来的那天,出站后还没去行李处领行里,亮亮就带他先来到这里,给家里打电话报平安。一伟进来,眼前又浮现出那天在等电话时,亮亮默默注视自己的样子。亮亮眯着笑眼望着他,淡淡的一汪秋水,是那么的迷朦,脸上还不时浮起美丽的红晕,好迷人、好娇羞、好亲切。一伟感觉,亮亮魅力无比的影子还留在县邮局。
    要通柳爱民的电话,一伟故意打起官腔问:“你是地委柳副书记吗?”对方说:“我是柳爱民,请问您是?”一伟忍不住笑了,说:“你听不出我是谁?”柳爱民叫起来:“一伟?是你?你在哪打电话?”一伟说:“我们县邮局。”柳爱民说:“我前些天才听你们县领导说你来下乡,当时还不信,还打电话跟王书记核实一下。老弟你可笑死我了,我正想抽空去看你。怎么样,还好吧?”一伟说:“不好。”柳爱民一惊,问:“怎么了?你快说啊。”一伟说:“断顿了,没粮吃。”柳爱民的口气一下轻松下来:“你吓我一跳。青年点断粮,生产队断粮,我桌上早有一堆报告了。你需要多少啊,我想办法给你送点去,怎么也不能让老弟饿着哇,实在不行,你赶紧来我家,要不我派车去接你?”一伟说:“没那么严重,我就是想求老大哥出面帮我借点粮。”柳爱民痛快地说:“可以,多少?”一伟说:“不多,一万公斤吧。”柳爱民说:“还不多?你们青年点多少人啊?”一伟说:“我是给全大队借。”柳爱民说:“找你们书记周子华啊,谁出主意让你找我的?”一伟忙说:“没人出主意,是我自己想的,我现在是队长,不能看着群众挨饿啊。周书记要解决一个公社的粮荒,找他也没用。老大哥帮我想点办法吧,算我个人求你。”柳爱民说:“一伟啊,不是不帮你,一万公斤粮食你让我批给一个大队,你难为我。”一伟说:“老大哥,知道你为难,我是借粮,秋后会还的。你帮我跟县粮库打个招呼,我想,现在只能跟县粮库借了。”柳爱民说:“你也真敢想,你是让我开仓赈灾吗,县粮库借给你了,还能关上大门吗?”一伟笑着说:“那我就管不着了。你不会想法变通一下嘛,我秋后肯定还上。我刚当队长,你得支持我一下。”柳爱民叹着气说:“好吧,让我安排一下。怎么找你?”一伟说:“我在县邮局等你回音。”柳爱民说:“你午后两点再打给我,我现在找人安排。”
    “有希望。”一伟满脸得意地对章欢里说。章欢里一直惊奇地看着一伟,嘴张得老大,半晌才说:“我都不敢认你了,你竟然敢跟地委领导借粮。”一伟忙说:“千万保密,回去跟谁都不能说。”


    63
    一伟让章欢里领他逛逛县城。两个人骑车走了半个多小时,县城就逛完了。这是一个典型的农业县,四条主马路围了个井字型,马路是水泥的,但两边的下水道都是露天的土沟,脏水上漂着一层冰棍纸,十字路口连红绿灯都没有,路上的马车驴车比汽车拖拉机还多。街面上,汽车拖拉机的喇叭声,突突声,驴马的叫声,赶车老板子的吆喝声,与有线广播喇叭的声音混在一处,很是喧嚣。全城没有一栋楼房,电影院的放映室算最高建筑。城里有酒厂,食品厂,大修厂,综合厂,印刷厂等几个小企业,再就是县里的机关学校商店等。一伟看见了大众浴池,说:“赶紧进去洗洗,都热死了。”章欢里说:“我先回家告诉一声,一会儿来接你,中午到我家吃饭。”一伟说:“好啊,去你家。”一伟买了张三分钱的澡票进去了。浴池里人不多,都泡在一个池子里,一伟发现这里连个淋浴头都没有,水泥抹过的墙壁乌黑,池壁水锈斑驳,也顾不了那么多,跳进水里,好在水还清凉。泡了一会,章欢里进来,他们也学其他人的样子,拿塑料水盆到一个龙头接水,往身上头上浇了个透。因为没有毛巾,只好等身子凉干,才穿衣出来。
    章欢里家在县城南面。土墙围起个土操场,空空旷旷,一对破旧的篮球架凸立一侧。操场靠西有十几栋土平房。章欢里指点说:“我家住第三栋。”一伟看见数排高高尖尖的粮囤,乐了:“你家西面就是粮库啊,领粮真近。”章欢里说:“那是二粮库,是战备库。我们家领粮,得去一粮库,在大北头呢。”一伟说:“反正我现在看见粮库就觉得亲。”
    章欢里的父母正放暑假,迎到院子里,对一伟很热情。章欢里家地方很小,进门是厨房,一口锅比青年点那口小点,一个水缸,一个装煤的小箱子,几乎挤满了屋,进屋下脚都得注意。锅里飘出肉香,锅台上还有两块豆腐。进到里屋,南面是比双人床大不多少的火坑,北面是两个箱子,一面有横幅和条幅的大镜子,几乎占满了北墙。箱子上摆着一些零零碎碎的日用品。窄小的地上还有一架缝纫机,缝纫机靠的西墙上挂着几个像框,上面是毛主席像,下面的镜框里装的是家里人的一些小照片。土地面上是几个没有靠背的木凳子。炕上放着方型饭桌,“快脱鞋上炕。”一伟被热情地让到炕里,章欢里的父亲给斟上茶。一伟感觉,屋子虽然寒伧,但收拾得很干净,墙和棚都用白纸糊过,炕上铺着花塑料布,南面的小窗户擦得透透亮亮。一伟感觉屋里闷热,端着茶来到院子里。章欢里拿着凳子跟出来说:“外面风凉,坐下吧。我们家条件就这样,还没有农民家宽绰。”一伟说:“社员家我还一次没去过。”章欢里说:“有你去够的时候。”一伟问:“你家几口人?”章欢里说:“五口,还有弟弟妹妹。”一伟问:“住得下吗?”章欢里说:“厨房间出个地方,给我妹妹住,这个煤棚子翻建过,地上放煤,炕上我跟弟弟住。现在我跟妹妹都下乡了,弟弟平时住在厨房小屋里,他还在上中学,哦,听说学校组织下乡劳动去了,放暑假还出去劳动,现在的学生,都快成劳动力了。”一伟探头又看看,才知道厨房为什么显得那么小。一伟打量一下房子外观,这是连在一起的土坯房子,泥抹的墙皮七皱八裂的,七八户人家用院墙分别隔开,院子里靠墙有个低矮的煤棚子,棚子顶上倒扣着两只水桶,看来还没通自来水,小院子放了几辆自行车就显得拥挤不堪。章欢里问:“你家一定住楼房吧,条件肯定好多了。你们家就你一个孩子,怎么住都宽绰。”一伟点点头。一伟此时想起亮亮的家,的确住楼房,但厨房厕所都小得可怜,吃饭在卧室,待客也在卧室,角沙发,加上一个立柜一张大床,满满一屋,吃饭桌放下,亮亮的弟弟只能坐床上。她家是两室,小间是上下铺的床,上铺摞着几只皮箱,其它墙挤着书橱,书桌,钢琴。一伟估计亮亮小时候是跟弟弟住上下铺的,现在如果都回家,住起来也够别扭了。不过亮亮家窗帘,门帘,沙发套,床套都有一定的艺术情调,墙上挂着亮亮母亲和亮亮姐弟演出的几幅黑白艺术照,小家庭收拾得整洁温馨。



    64
    章欢里父母忙活一阵,做了四个菜,还烫了壶白酒,一伟喝下去,热辣辣的咳嗽起来。章欢里父亲说:“你们年轻人喝凉酒喝惯了。我告诉你们,喝凉酒睡凉炕,早晚是病。”一伟礼貌地问:“章老师,你教哪科啊?这么幽默。”章欢里父亲笑道:“物理。”一伟问章欢里的母亲:“阿姨教什么?”章欢里母亲说:“我教英语。”一伟用英语随意问你们这里英语课还受重视吗,现在还有多少学生喜欢学,章欢里母亲没太听懂,说:“别看我教英语,除了给学生照本上课,几乎一句都听不懂,没有听力。你说的‘英语、学生’两个单词我听出来了。这孩子口语好,我听不懂句子也能听出味来,大城市教学质量就是高。”章欢里说:“一伟听得懂英语广播,能读这么厚的英文小说,他用的词典都没有一个汉字,那本词典这么老厚。”章欢里母亲说:“哟,我的妈呀,这孩子可不得了,这哪是中学生水平,我们师范学院英文系毕业的,也达不到这个水平。”章欢里父亲说:“现在下乡知青藏龙卧虎,啥人才没有。不过像一伟这么厉害的,还真没听说过。”一伟发现自己太冒失了,赶紧岔开话题:“阿姨,我们小队有个放羊的大先生,你以前认识吗?”章欢里母亲说:“咋不认识,我们以前的校长。他们家以前就住前面那栋,把头三间正房两间间厢房那家,现在县文教局一个局长住呢。”章欢里父亲说:“人一辈子真没法预料,他当校长时,我们县高中在全省都挺有名的,出过三年的全省高考状元,没想到啊,他落儿这么个下场。” 一伟问:“他的女儿你们有印象吗?”章欢里母亲说:“咋能没印象,谢小可,跟我们家女儿是同学,那时候老在一起玩。小可长得好看,说话娇声娇气的,学习特好,一晃都好几年没见过了。”章欢里说:“小可现在也是一枝花。”
     沉默一会后,章欢里父亲说:“现在,我们高中改成了五七中专,学生以劳动为主,要是老谢还当校长,也得气个半死。他是把教学质量看得比命还重的人。”“现在是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不会ABC,照样干革命。”“外语课不是教毛主席万岁,就是学缴枪不杀。”“那是准备打仗时候用的。”“真打起来,抓俘虏还可以,千万不能当俘虏,我们队老顾家出了个俘虏,听说回来后连狗都不如,到现在都没脸回家看看。” “谁啊?”“六柱子的二哥啊,志愿军连长,让美国佬给俘过。”
    你一句他一句聊着,不知不觉时间到了,一伟给柳爱民打电话,柳爱民说:“给你办完了,你现在去县委办公室找孟主任就行了。我下周去看看你。”一伟说:“你千万别来,你来了,我没东西招待你。”柳爱民说:“我不用你招待,我给你送点好吃的去。哎,我帮你借粮的事,你可别说出去。”一伟说:“放心。老大哥,我想请教个问题。”柳爱民乐了:“你说。”一伟问:“既然全地区粮荒这么严重,你们地委怎么还派人出来毁青?”柳爱民沉默一下,说:“你的问题我不能回答,你可别乱说啊。”一伟笑了,说:“老大哥,你是真拿我这个队长不当干部啊,那好吧,下周见。”

65
    一伟和章欢里来到县委传达室,孟主任跑到门口来接。一伟和章欢里都没料到,孟主任带他俩直接去了县委书记办公室。县委马书记是个中年人,长得黑黑瘦瘦,一伟以前根本不认识。马书记拉着一伟的手坐在沙发上,手一直都没松开。马书记热情地说:“听子华说你当上队长了,新官上任就出来借粮,我们工作没做好啊。”一伟赶紧说:“您千万别这么说,这么说,我在本县没法呆了。”马书记笑起来说:“子华老在我面前夸赞你,今天一见,果然气度不凡啊。以后有什么困难,就直接来找我吧,你跟子华是哥们,子华跟我是哥们,以后我们也是哥们了。你先住下,把子华叫回来,晚上我们可得好好喝喝。”一伟说:“马书记,你的好意我领了,以后找机会吧。我昨晚才当队长,社员们还等粮揭锅呢,不回去心里放不下。”四个人全笑了。马书记说:“小老弟,你千万别跟我客气。柳副书记在二粮库帮你搞到一万公斤玉米,这个粮库是地区粮食局直属单位,不归县里调度。为了不造成其它影响,二粮库只能借给县里的行政事业单位,你再跟县里的单位借。当然,这只是个手续。”一伟故意说:“我理解,一个农村生产队,没资格直接对粮库。”马书记笑着说:“也不完全是这样,关键是地委不能开这个先例。哈哈,不说这些了。老弟啊,你非得回去我也不强留了。孟主任,你打电话问问,办完没有?”孟主任说:“正装车呢,快装完了,只要一伟同志给县‘五七’中专打个借条就可以了。”一伟这才想起介绍章欢里,说:“这是章欢里同志,我们大队会计。”孟主任起身和章欢里握手,但马书记没有握手的表示。章欢里从挎包里拿出大队的印章,说:“我现在写借条。”写完盖好章,递给孟主任。孟主任看完说:“一伟同志这次出马是志在必得啊,连大队公章都带来了,佩服,佩服。”马书记说:“我老弟气度儒雅,前程无量啊,这次不过牛刀小试而已。”一伟说:“马书记,谢谢了。我们现在就回去,以后再来看您。”马书记说:“让孟主任领你去接个头。”在县委门口告别马书记,孟主任领他们到了二粮库,县运输公司的一辆大凌河拖挂,已经装完待发。粮库院里比粮囤还醒目的,是大红字的巨幅标语:坚决打胜我省农业翻身仗!一伟和章欢里将两辆自行车绑在汽车上,握别孟主任,钻进驾驶楼,满载玉米的汽车,出城朝下洼大队开去。
    章欢里说:“马书记真他妈牛。”一伟若有所思地看看章欢里。章欢里又说:“但他还是没你牛,他在二粮库没你好使。”一伟没接茬,说:“回去按我们说好的分吧,我们小队留三千公斤,其它全给大队。今天的事,你可一定要保密。”章欢里说:“好。还是战备粮库厉害,有白帆布包装袋。我们平时领粮,包括领返销粮,都得自己准备口袋。一伟,我预料个事,你信不信?用不了几天,这些口袋布就会穿在社员们的身上。”一伟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司机大声笑起来:“玉米两个大字,总比尿素两个大字穿在身上好看。”章欢里也笑,说:“今晚由我们大队招待师傅。”一伟说:“应该你们招待。”司机说:“我不吃饭了,这么近,卸完得赶紧回来,这路晚上我可不敢走,开沟去就麻烦了。”章欢里说:“那我们多过意不去啊。师傅,运费怎么算?”司机说:“县委用车谁还敢算运费。”章欢里说:“要不这样,我给你弄条烟抽吧。”司机说:“那可谢谢了。”
也许我不同意你说的话,但我将捍卫你说话的权利

TOP

66
    一汽车白帆布袋包装的粮食运回来,轰动了小山村。卸车根本不用喊人,社员主动跑来,半小时不到,三千公斤六十袋粮食入了西洼小队的库房。社员们打开一袋袋,围着口袋,用手摸着,用嘴尝着,称赞声响成一片:“这棒子粒,干得嘎崩嘎崩的。”“真香啊。”“这口袋,全是新的。” 广播里天天莺歌燕舞,到处过黄河跨纲要(计划指标),年年都夺取农业大丰收,哪知道在一派形势大好的背后,农民的三根肠子空着两根半!窝在省城的武一伟,不来插队,永远看不到这弯腰弓背的老百姓,受的是什么熬苦!这种感触令一伟内心翻江倒海,不由冒出一句:“我可怜的农民兄弟啊!”鼻子一酸,眼泪一下涌上来,泪水汹涌,连忙背过身面墙而立。
    章欢里过来喊一伟,见一伟满面泪水,没敢吭声,扭头默默地带汽车去了大队部。一伟此时在心里默念:“我一定要想办法,让你们这些种地的兄弟们吃饱饭,明年再也不出去借粮了。”一伟稳定下情绪,在社员们崇拜又疑惑的目光中推车往青年点走。此刻,小队院里的高音喇叭,正在播放革命歌曲:“太阳一出照四方,毛主席的阳光雨露,洒满人间,洒满人间。”
    亮亮和章欢里这天回来时,刚过下午六点,比每天早了许多。章欢里拿回半塑料袋玉米面,估计有十来斤的样子,张罗着做熟尝尝。亮亮见一伟在北面的炕上看书,进来坐在炕沿边,深情地注视他。一伟情绪还没完全缓过来,对亮亮浅浅一笑。
     “一伟,你怎么了?欢里见你站在库房,默默对着墙流泪,有委屈,别憋在心里。我还没见你掉过泪,你这样,我心里难受。” 亮亮说着眼圈红了,泪花闪动起来。
    一伟说:“没事了。我当时看社员们那么容易满足,觉得他们太可怜,一下受不了了。”
    亮亮擦擦眼睛说:“你要不累,我陪你出去走走吧。”


67
    两个人走出来,亮亮说:“欢里把你们整个借粮过程都告诉我了。”
    一伟说:“我已经告诉欢里保密了,他怎么回事?”
    亮亮笑着说:“他跟我汇报也是组织原则啊。一伟,我代表全大队父老乡亲谢谢你,也谢谢你对我个人工作的支持。”
    一伟说:“这次行动的整个过程都是不正常的,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准备跟小队干部们说,这是大队统一借的,没我什么事。”
    亮亮说:“你当无名英雄,我贪你的功,多不忍心。”
    一伟说:“什么功啊,我觉得是耻辱。当然,我没有任何诋毁你和周书记的意思,我是从更大的方面有耻辱感。周书记开荒还不是为了让社员吃饱肚子。”
    亮亮说:“一伟,你怎么说话办事你都要顾忌子华?我感觉你心里有压力。”
    一伟说:“你的感觉很对,我是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亮亮姐,其实我根本没想过要与周书记比什么,真的,一点都没有,他确实优秀。我是你的弟弟,他是你的……,我跟他应该很默契才对,况且他对我又这么好。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亮亮沉默一会,叹口气说:“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一伟说:“换个话题吧。我还准备在晚饭后开个队委会,亮亮姐,不,程书记,你有什么具体指示?”
    亮亮这才笑着说:“本书记没什么指示,本姐姐有个指示。”
    一伟看着亮亮笑,等她说话。
    亮亮说:“高金堂今天根本没法找齐人,我劝你还是别跟他叫板了。你还没入党,小队党小组现在三个党员,他们家就占了两个,他父亲建国初期就是党员。”
    一伟说:“亮亮姐,你说得对,我不会跟他叫板的。还有一个党员是孟秀芹吧?我心里有数,如果这点事都处理不好,哪还有资格当队长。”
    亮亮说:“队里这些社员,我也真服气了,差一张满票,他们真够狡猾的,对你的了解,比我还清楚。”
    一伟和亮亮相视一笑,笑出后两人忍不住大笑起来,亮亮说:“不用省委地委书记的儿子来,如果县委书记的儿子来插队,我都立即将大队书记的位置让给他。”
    一伟笑着说:“有县委副书记漂亮的女朋友当大队书记,还不够吗?”
    亮亮白了一伟一眼,说:“再贫,看我不割下你的舌头。”
    队委会只开了十分多钟。一伟除了表明粮是大队借来的,其它内容全是强调六柱子在生产管理方面的支配权,强调大家团结协作的重要性。散会时天还没全黑,一伟让六柱子领着去了高金堂家。
    高金堂住在小队中街当腰的位置,院子很大,门口没装大门,院墙破败,墙头杂草丛生。屋前到处是鸡粪草屑,一片狼籍,看样子很久没人打扫了。房子却比其他人家高得明显,门框上褪色的对联耷拉着些碎片,在风里忽闪着。三间老屋已经很破旧,房子西面的房盖,留下拆掉过其它房间的残痕,木雕的窗棱当初做工的精细,并且还有雕镂的花纹,灰白惨淡,裸露出经受多年风吹雨淋的凄容。屋檐下立在房门两侧的两根粗木柱子,也支撑不住吃力地倾斜着。房子虽然没有了昔日的光彩,仍能告诉人们过去曾经很阔。六柱子连门都不敲,推开两扇木板门就进去了。高金堂的父亲高国荣正在灶头做饭,将他们让进里屋。一伟跟着往里迈脚时,闻到一股呛鼻的霉败味。高金堂正懊恼地躺在炕上上火,见是一伟,连忙下地,让他们坐下后又张罗着倒水。高国荣扶着炕沿,用烟袋锅从炕里钩过装着旱烟的一个铝饭盒,热情地让烟。六柱子在炕里盘起腿,撕纸卷烟。一伟将屁股搭在炕沿边说:“你们别忙了,我们说点事就要走。我跟顾队长来有两件事,一是我刚当队长,过来征求一下高大爷的意见。高大爷,你老对小队工作有什么想法,对我个人有什么指点,希望你老给我们说说。”年迈的高国荣病恹恹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乐呵呵地说:“武队长你太客气了。我都土埋脖颈了,下炕都费劲,还能有什么指点啊。”一伟说:“高大爷,你老革命工作经验必定比我丰富,你老什么时候有想法,包括生活上遇到什么困难,及时告诉我们。”高国荣连连点头说:“中,中啊。”一伟眼睛已经适应屋里的光度,他发现屋里很空旷,炕里卷着两个铺盖,高粮秸杆编织的炕席零滥得露出炕土。地下是一口红木柜,一口缸,缸里似乎还腌着咸菜,霉味大约自此而来。高金堂平时穿的几件好衣服,醒目地挂在凉衣绳上。一伟看着高金堂说:“我们来的第二件事,是跟高金堂同志商量一下护青队的事。老高,组建得怎么样了?”高金堂低头说:“今天找到两个人,现在已经上岗去了,还缺三个没落实。”一伟说:“不错啊,效率很高。”高金堂低头不语。一伟说:“这样吧,另外三人让顾队长给你派,明天到位,你看行吗?”高金堂感激地说:“武队长你这么重视我,我还说啥?我这就去打酒,你们留下吃饭吧。”一伟下地说:“只要你护好青,秋后我请你喝酒,今天就不必了,我们还有事。老高,就看你的了。”高金堂送到大门外,坚定地说:“请队长放心。”出来后一伟问:“他们家过去应该很富吧?”六柱子说:“你是从房子看的吧,这是老谢家以前的房子,土改时分给他家的。听老人们说,高国荣解放前就不算正经庄稼人,他没地,也不会种地,冬天去富人家开私塾,收点学生的米面干粮猪肉什么的糊弄个生活,农忙时学生们都回家务农,他就游手好闲大半年。秋收时,看谁家收成好,他去要点现成的庄稼,有时是自己割,有时人家割好捆好了,他干脆直接往家抗。但是他有一点好,去要不去偷。到了土改时,他是贫农又识字,当上了干部。前几年他还是大队干部,岁数大了才下来。在大队时他就跟李保国不对付,要不,高金堂当兵回来也不会落套成这样子。”一伟说:“我们帮帮高金堂吧,别让他消沉下去了。”六柱子看看一伟,说:“好,我听你的。”一伟说:“我对社员还不熟悉,护青队的事你上点心,派几个责任心强的人。以后得罪人的事我去干,小队日常工作你千万别指望我。”六柱子笑了,说:“一伟你放心吧,我以前咋干,以后还咋干。一伟,我觉得孟秀芹再当妇女队长不合适了,她孩子小,干不了多少活不说,还影响女社员的情绪。”一伟说:“孟秀芹的事,我们俩想到一起去了,是得想个办法。”


68
    经过周子华和亮亮的一番运作,姜小红顺利通过贫下中农的推荐,成为地区卫校工农兵大专生。一伟跟六柱子谈了小队会计的人选,六柱子一拍大腿,说:“一伟,我算服了你小子,你真会来事。”一伟让六柱子领着,来到孟秀芹家。孟秀芹正坐在院门口树荫下,抱着孩子喂奶。六柱子扔掉烟头,过去亲昵地摸摸孩子粉嘟嘟的胖脸蛋,使劲眨了几下眼睛,盯着孟秀芹撩起衣襟露出的整个乳房看,嘴里说:“这孩子,这孩子他妈也忒招人希罕了。”
    孟秀芹用脚踢了六柱子一下,说:“会不会说话呀,是孩子招人希罕,还是孩子他妈妈招人希罕?”
    六柱子嘻笑说:“都招人希罕。”
    一伟坐在树下一块石头上,低头笑着说:“秀芹姐,我们想给你加点担子,不知你什么意见。”
    孟秀芹说:“一伟,你有话就说,大姐是个直性子,不会拐弯。”
    一伟说:“我跟顾队长商量,想请你改任小队会计。”
    孟秀芹一惊:“真的?那我可谢谢你们了。”
    一伟说:“小红要开学了,她还想回趟家。也不用走选举的过场,属于队委会内部分工调整。你今天抽空跟她办个交接。”
    孟秀芹说:“我马上就去。”
    六柱子说:“交接时得叫上你的大伯哥。”
    一伟说:“秀芹姐,还有个事麻烦你,你对女劳力熟悉,还得请你推荐一个接班人。”
    孟秀芹问:“岁数大点的行吗?”
    一伟笑着说:“妇女队长,又不是铁姑娘队长,不是姑娘当然行。”
    孟秀芹笑起来,说:“武一伟,你才下乡几天啊,学得这么厚脸皮,啥话都敢说了,准是六柱子这个混蛋教的。一伟,我推荐南院大嫂子,你看行吗?”
    一伟笑着说:“行,我同意。我还不知道妇女队长怎么选,是全体社员来选吗?”
    孟秀芹说:“不是,由女社员选。”
    一伟说:“那就拜托你了,你负责这事吧,我们就不参与了。”
    孟秀芹说:“组织选举可以交给我办,但不知道南院大嫂想不想当。”
    一伟说:“拜托你先找她谈谈吧,她要同意,你马上组织选举。”
    孟秀芹满口答应下来,进屋将孩子交给婆婆,高兴地跟他们去了。
    就在这天晚上,干农活的人睡下时,一台上海牌轿车和一台北京吉普悄悄停在青年点门外。
68
    柳爱民果然没有失言,在周子华陪同下来看一伟,同来的还有县委马书记和孟主任。老成持重的柳爱民,其实刚刚三十七岁,他先热情地握过章欢里、亮亮和姜小红的手,说辛苦了,都辛苦了,最后才拍着一伟的肩说:“老弟瘦了,这要是让武叔叔和王书记看见,还不得心疼死。”亮亮认识他们,张罗着做饭招待各位领导。柳爱民扶着眼镜说:“小程啊,别忙了,一伟早说没东西招待我,来都不让来,我们哪敢在这吃饭啊。”马书记在一边笑,周子华小声对亮亮说:“都几点了,领导们是用过饭才来的。”一伟问柳爱民:“你说给我们送点好吃的,在哪呢?”柳爱民说:“还惦记上了,看来你们真是苦坏了。多久没闻到肉味了?”一伟说:“我们都忘记肉味了。”柳爱民笑起来:“一伟打小爱吃酱牛肉,估计乡下是没得吃了。你嫂子跑了几个商店,也没买到,她自己动手酱了几块,你们几个尝尝吧。”一伟说:“还是嫂子惦记我们,太感谢了,你回去一定给嫂子带好。”这时两个司机搬到屋里两个纸箱子和一个面袋子。柳爱民到厨房的各处掀掀看看,在一个盖着的盆里,发现一伟他们晚上吃剩下的玉米饼子,拿起来,掰下一块放进嘴里,说:“看到你们就放心了,我今晚还得回地委,以后要常给我打电话。”几个人说笑着往外走,在柳爱民跟章欢里、亮亮和姜小红握手告别时,孟主任将一伟拉到一边耳语:“马书记听说你文笔特好,想调你到县委当秘书。你考虑一下,过一两天我来跟你细唠。”
    两辆小车悄悄离去,前后只有一刻多钟。一伟打开柳爱民送来的东西,有两只白条鸡,两三斤生猪肉,五六个面包和两瓶当地白酒。面袋子里装的是三十几个白面馒头。
    一伟拿出酱牛肉和酒,高兴地对大家说:“快过来啊,今晚有酒今晚醉。正愁没法给小红饯行呢,欢里,亮亮,你们明天早点回来,叫上小队的干部,一起送送小红。”姜小红打了一下章欢里的手说:“我切切你们再吃,都快成牧民了。欢里,你往猪肉鸡肉上撒点盐,吊到井里去,放到明早该臭了。”章欢里说:“你也不怕我的馋虫掉井里去?先过年再说。”
    四个人边吃边聊,姜小红说:“真好吃,这可是地委书记家属的手艺,别吃瞎了。一伟,看来你们关系不一般啊。”一伟使劲咽下嘴里的肉,说:“当然了,他们刚结婚时没地方住,又是三年困难后期,住在我们家里。那时候天天一起做饭吃饭,跟咱们现在一样热闹。我们感情一直很深的,他们搬走以后,节假日也经常过来住住。别说,我嫂子手艺进步多了,她以前做的菜,太没味,也就择菜洗碗什么的还行。”姜小红说:“一伟,你们家准是三室房子,你个傻瓜,要是我家有地方住啊,我也跟铁嘴丫头一样,泡在家里不回来。”章欢里嚼着肉说:“柳副书记跟我们三个握了两次手,连一伟的手都没碰,就拍拍一伟的肩膀,我觉得柳副书记可比马书记让人舒服多了。”一伟说:“羚羊挂角,官做不到这种境界,想装洒脱是装不出来的。”亮亮听出一伟话里有话,不是很明白,也没问,说:“柳副书记是地委领导中最年轻的,学习时给我们做过报告,一点架子都没有,听说他在地委大院口碑不错。”。接着他们东拉西扯到中学时代,尽管四个人来自三所不同的学校,但在他们短暂的生命历程中,中学,那是他们心里最最甜蜜的时光,苦涩的青春里,还有什么记忆比那更美好?亮亮和姜小红都破例喝了点白酒,还小声唱起来:“抬头仰望北斗星,心里想念毛主席。”歌声中充满青春的无奈和对领袖关爱的企盼。吃光了酱牛肉面包,喝下大半瓶白酒,闹腾完睡觉时,已经后半夜了。

70
    热热闹闹送走了姜小红,一伟的吃饭问题遇到了麻烦。亮亮和章欢里做早饭时,帮一伟带出午饭来。天气正热,一伟中午也能吃。晚上亮亮不敢在大队吃饭了,下班得赶回来给一伟做晚饭。见亮亮被自己拖累,几天后一伟在吃饭时提出,自己的晚饭干脆到社员家吃派饭吧。
    章欢里说:“那可不行。倒不是担心社员家不给你好东西吃,社员们肯定拿你当客(“客”发qie音)待,过年舍不得吃的东西,都得拿出来招待你。过不了几天你就会受不了。”
    亮亮说:“我们刚来时没有房子住,住在社员家,那时候没法做饭,真吃过好几个月派饭。不说吃好吃赖了,卫生都看不惯。遇到干净人家还好,遇到埋汰人家,饭在嘴里含半天,就是咽不下去。”
    章欢里说:“我的意思你们没听懂,给你们讲个段子就明白了。上面的干部下来蹲点,一般是吃派饭。有一次,一个干部到老乡家里吃派饭。这个老乡家,在队里日子还算过得相当不错的,但也真没什么好东西招待干部,家里只有平时舍不得吃的几个鸡蛋,给干部炒了几个下饭。干部坐在炕上吃,这家的孩子站在地上,扒着两只小眼睛看。干部每吃一口鸡蛋,孩子都看看干部的嘴,再看看盘子里的鸡蛋。盘子里剩最后一小快鸡蛋了,干部加起来送进嘴里,孩子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失望地破口大骂,‘你个老鳖犊子,一口都没给我剩,你也忒没出息了。’”
    一伟和亮亮被章欢里逗得苦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一伟说:“干部的形象也太遭了,我也听说过一个笑话,说社员在赶地里吃庄稼的驴子时,边打边骂,‘走到哪你吃到哪,你已为你是谁啊?是干部啊?’”
   章欢里说:“一伟现在可不是个一般知青,是本小队最高领导,真去吃派饭,以后各家大人再吓唬孩子,就不说大灰狼来了,准说,‘别哭了,再哭武一伟来了’。”
    一伟和亮亮又是一阵大笑。章欢里说:“我看这样吧,反正一伟也不在乎钱,我到供销社给你买个煤油炉子,再买来小铝锅和小马勺,多打几斤灯油,万一我们有事回不及时,你自己也能对付个饱。”亮亮点头说:“欢里这个主意好。”
    一天做晚饭时,亮亮问一伟:“听说前几天县委孟主任来找过你,有事吗?”
    一伟说:“你应该知道吧,周书记不可能不打电话跟你说。”
    亮亮沉默一会问:“你是怎么答复孟主任的?”
    一伟说:“我告诉孟主任,谢谢马书记的好意了。既然来下乡,还是在生产队干合适,现在我只想老老实实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亮亮说:“看你平时说话一点都不讲究革命色彩,你这话说得也挺革命啊,就是冲了点。”一伟说:“他们也不看看我是谁,亏他们想得出,我是伺候县太爷的人吗?如果劳动锻炼两年以上的政策不算数,我现在回去不也一样符合党的政策吗?那回去坐省里的机关好了。”
    亮亮吃惊地看看一伟,说:“我才发现,你身上也有高干子弟的那种牛气。”
    一伟说:“我可没拿自己当高干子弟看,我只是不想成为别人手里的牌。”
    亮亮说:“我开始感觉你挺单纯的,跟你在一起的日子越久,发现你这个人越不简单。”
    一伟说:“我是单纯啊。亮亮姐,你是说我变俗了吧?”
    亮亮说:“你又误解了我的意思。我是说你挺了解官场的。你以前当过学生干部吧,你的履历表上怎么没填上呢?”
    一伟说:“我从小学到高中毕业,连小组长都没当过。”
     “又骗人,”亮亮说,“从你选上队长那天讲的话,到现在的表现,我觉得你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不少。我真的觉得你很会当官,你平时流露出的那些官场道理,我都感觉新鲜,怎么会在念书时被埋没?”
    一伟说:“我在娘肚子时,父母就是师级干部,这么多年耳濡目染,熏也熏出来了。”
    亮亮问:“对你那天晚上在小队会上讲的话,还想听我的评价吗?”
    一伟说:“我那天讲的两条都兑现了,你现在才评价,不是马后炮吗?”
    亮亮笑了:“一伟,我觉得你在调动社员出勤积极性和护青手段上,还有对待高金堂和孟秀芹的问题,做得可比子华聪明多了。”
    “亮亮姐,”一伟一下急了,声调很高地说,“我说过我不想跟他比什么,你这么比我心里不舒服。”亮亮红着脸看了一伟一眼,没再说话。
也许我不同意你说的话,但我将捍卫你说话的权利

TOP

71
    直到吃饭时,亮亮才打破两个人的尴尬:“现在家里有点背景有点关系的知青,在农村特吃得开,有的帮领导买点紧俏商品,有的帮领导联系个医院,个个都混得不错,不是听诊器、方向盘,也是背个三大件的农电技术员,最损的也不用干农活,遇到当兵招工什么的机会,他们都优先走了。”
    一伟语调低沉地说:“钻短缺的空子而已,也算时势造英雄吧。”
    亮亮盯着一伟的眼睛说:“一伟,你要想走仕途,凭你的个人素质和背景,肯定能行。”
    “我才不想呢。”一伟说,“我现在只是想,在自己下乡期间,当当生产队长,试试自己是否有本事不靠出去借粮,能让一个小队的人吃饱饭。当然,我更舍不得离开你。”
     亮亮脸又红了,半晌才问:“一伟,你从小有没有过什么志向?”
    一伟说:“你不是问我有没有安得广厦千万间那种志向吧?亮亮姐,你先说你有没有吧。”
    亮亮笑着说:“我当然有过,我从小一心想当小提琴演奏家,不过,早泡汤了。你呢?”
    一伟说:“我还已为你从小立下革命志,长大要当工农兵,去解放全世界那三分之二的受苦人呢。咳,我的志向也快泡汤了。我自己倒没什么大的志向,小时候,家里希望我长大后承继祖业,当个医生,我自己并没太在意。后来经历了这场运动,觉得当个医生真的很好,比如党不让我父母做官了,但是党还允许他们当医生,其他被打倒的官,可没这么幸运了。中国的读书人,自古有种追求,不为良相,宁做良医,悬壶济世,多高尚的职业啊。”
    亮亮问:“你就是想念医科大?”
    “对,就是想。”一伟沉默一下接着说,“我六岁的时候,祖父母,还有外祖父母就接我去了香港,两年后回来休假,父母舍不得让我走了,说等初中毕业再让我过去。还没等上初中,运动来了,国门关闭,只许进不许出,现在看,不都是命吗?”
    亮亮无奈地叹息说:“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一伟嘻笑说:“想那么多也没必要,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哪里需要哪里去,哪里艰苦哪安家,这话听起来够革命吧?”
    亮亮无奈地说:“嗯,够革命,所有这样的套话都革命。”

    转眼进入九月初。这一天公社门前锣鼓大做,彩旗飞扬,又一批新知青前来插队。这一批来自省内一个巨型冶金企业,解放车运行李,大轿车拉人,家长千里护送,浩浩荡荡,哭哭啼啼,欢迎的人群也不由得心有戚戚焉。

72
    这是一群不受贫下中农欢迎的人,可以说来得不是时候,也可以说有些先天不足。
    具体欢迎场面无甚可说,不过是知青们下车伊始,种下扎根树,领导致辞欢迎,知青代表表决心,然后分配到各村各处。值得回顾一下的是前奏。在武一伟的记忆中,这次来的是厂社挂钩,未到之前,周子华领着县社干部,陪着几个企业领导来到西洼知青点。企业领导里里外外的看了又看,说这是看过的最好的青年点了。这个点的旧址古迹,现在已不复存在,笔者只能通过老照片和当事人的回忆来描绘。因为是红旗单位,参观取经的多,建点后公社在政策略有倾斜,主要表现在房子和院子上,四间房,男知青睡房是那种通堂的两间,对面大炕,西侧是一间房,也是对面炕,属于女知青睡房,炕是东北农村传统的土炕。中间是厨房,后来在厨房后墙开了一个门,外面盖了一间暗室做库房,一些箱包农具米面归弄到暗室里,提高了整洁性。比农民家庭进步的,有如下几点,锅台抹了水泥,内墙壁涂了白灰。外墙壁也是干打垒,但是墙壁上抹了七个方块,写着七个大字:扎根农村干革命!房顶不是泥抹的,而是扣了瓦。干打垒土院墙,没装大门。院子里一边是低矮的柴房,一边是漏天厕所,靠院墙种了几棵杨树杏树。一口水井,架着笨重的辘轳,水井周围开了几分菜地,菜长得虽不喜人,总算是有。总体看还整洁有生息,在这偏僻的乡村,可以称得上青堂瓦舍了,像个过日子的地方。
    从居住条件看,可以容纳24人。本来里里外外在册知青已经有了十几个,分几个来还算正常。没想到的是,这次全公社要接收200余人,时间紧任务重,这里还要挤进来一个班27人!就算加上他们三个,才30人,那也得挤爆!不光一伟亮亮他们三人一下傻眼了,贫下中农都有意见,讲困难,间接不间接地表示不愿意接收这批知青。
    亮亮在会上表示:住是小事,实在不行,可以住老乡家里。主要困难是耕地不够,单产低,吃的、烧的都困难。最多可以接收五六个,多了不行。
    一伟也说,有一些人不在队里劳动,拨回工分或者交钱领口粮的知青越来越多,社员意见很大,影响群众的生产情绪。
    我们可以帮你们拉电。企业领导许愿说。
    没必要,我们不是拒绝拉电,拉来电社员也用不起,除非你免电费。一伟不领情。
    作为一项政治任务,我们只有无条件执行。面对具体困难,大家一起想办法,一起来克服。周子华表了态,一锤定音。
    章欢里带着几个社员,提前加工几千斤玉米,备柴拉煤,忙得不亦乐乎。来的那天,晚饭要招待三十来个家长,六十多人开火食,吃什么啊?玉米茬子饭,派人现做了豆腐,白菜豆腐汤。谁知,家长叹长气,知青拉拉脸,人刚到就惹了一肚子气。
    亮亮还策划晚上跟家长搞一次晚会,也放弃了。家长连夜被拉到县里住宿,这才消停下来。家长说好回去前还来看看,亮亮真是盼着带队的人多长个心眼,直接回去吧。
    结果,住下来的不只27人,还有一个带队干部!一间小屋,挤下13个女生,大热的天,翻身都困难。大屋18个,一铺炕挤9个,相比勉强得多。
    带队的姓苟,是钢板厂武装部副部长,三十五六岁,脸上有几颗白麻子。知青不称他的官职苟部长,而是尊称为苟马列,家长们介绍苟部长理论水平很高,责任心很强。
    第一天早晨,新来的知青竟然还出早操。苟马列问第一天安排什么劳动?一伟说跟社员一起上山打羊草去吧。没过两天,临时派到知青点帮厨的二锢露,跟几个知青发生冲突,被知青浇了一身玉米面糊糊。二锢露快六十了,是当地很出名的人物,不但会焗锅焗碗焗大缸,还能料理农村红白喜事的几碟几碗,手巧不算,更难得的是脾气好。“爷们不侍候你们了!” 二锢露收拾起带来的厨具,倔倔地走了。苟马列对吃的问题并不上心,提出要带领知青开展社情调查。结果这批知青白天走村串户四处游荡,晚上打扑克嬉戏到小半夜。一伟天生爱静,性格有孤僻的一面,从骨子里反感这种大集体的生活,对半军事化的管理,更是恶心透顶。
    这天早晨,一伟被吵醒,爬起来看见欢里在大门口坐着,走过去,不一会,亮亮摇着湿毛巾也过来了。欢里说:“我预料个事,你们信不信?”亮亮说:“大哥,求求你了,你千万别预料了,这两年你可没预料出一件好事。”
    欢里用手摸摸脑袋上的短发,笑了,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他肤色较暗,脸红也不明显,脾气也好,比亮亮他们大五六岁,从来不拿架子,跟大家处得都融洽。章欢里用单军帽煽了两下风,指着列队操练一二一的新知青,还是忍不住说出来:“看吧,非炸锅不可。”
    亮亮说:“这个磨合期,我们都注意点。反正有带队干部,少直接发生接触,千万别引火上身。”
    欢里说:“大家在一起,还有勺子不碰锅沿的。”
    一伟说:“不如搬出去。”
    亮亮说:“那影响多不好啊。”
    一伟心疼地说:“将你挤成肉饼就好了。我和欢里可以搬到小队部住,亮亮姐你怎么办?”
73
    “我也可以住大队部,吃住都不成问题,只是你怎么办,小队部是无法常住的。”
    老饲养员刘皮匠兼职打更守库看牲口,住在小队部。队部的外间是个碾道,就是碾房,社员们用驴马拉碾子压面磨米,人来人往,孩哭娘嚎,不到小半夜不会消停。
    欢里说:“我们三个拆帮多不好,我到有个地方,一会领你们看看去,不过能不能住久,难说呢。”
    “哪啊?”
    “于学军的房子啊,我帮他照看呢。”
    “人家三口人回来不住?”
    “让我帮他们卖呢,他在城里找到临时工,不打算回来了。”
    “真的?那我们现在去看看。”
    原来,这是一个军属的房子,家属随军去了,房子被老知青于学军买下来。独院,院子里没有水井,挑水得去邻居家。三间简陋的农舍,中间是灶房,两边的房间都是南炕,房子举架没有知青点的高,漏过雨,纸糊的棚顶发黄的水渍涂得像地图,一个房间能轻松住下四个人,只是院子长了杂草,屋里有些霉味。 “这房子多少钱?” 一伟问。欢里说:“他买的时候花了不到三百元,其实这房子除了檩子门窗值点钱,其它也就是个工钱吃喝钱,可盖得起也不容易,于学军现在还没付齐人家呢。”一伟说:“我们干脆买下。”欢里看看他:“小子,哪来那么多钱啊?”一伟说:“给我们家老太太打报告,申请啊。只要我们不拆帮,没问题。文倩如果回来,我到小队部将就一下,只是吃饭别落下我。”亮亮说:“胡说什么呢?文倩回来还跟以前一样,全体都回来挤不下再说。”一伟说:“就你耳朵尖,我跟欢里开玩笑呢。”亮亮安排:“你们上房顶堵漏,我去大队找些报纸,简单裱糊收拾一下,今晚搬过来。”欢里说:“哪那么简单啊,得找明白人过来看看,我去叫人。”欢里出去后,亮亮问:“真想买啊?”一伟说:“当然啊,我手里差不多有两百,跟家里要一百就行了,买下来住着,心里踏实。”亮亮说:“别跟家里要了,我也有点,凑得够。”一伟说:“你积攒的零钱留着买衣服吧,我们家的闲钱留着也没用。”亮亮说:“你的我的,都是家里给的,靠我们自己,有吃的没穿的,连糊口都难,你别推辞了,以后再攒呗。咱俩一人出一半,等你离开时,你的想法退给你。”一伟笑了:“你还想得挺周到。”
    这边还没安定下来,那边出事了,新来的知青给武一伟贴出了大字报!
    标题是“一问武一伟,你的屁股坐到哪里去了??”后面问号很长。看来还会有二问三问。大字报除了理论分析,中心意思是广大贫下中农反映队长有权,会计有钱,撑死保管,饿死社员,会计保管用了一家人不算,还重用富农婆当妇女队长,是可忍,孰不可忍。
    一到即斗,还婶可忍叔不可忍,亮亮有点紧张,六柱子要去撕下来,一伟制止了,说这也反映出了一些社员的看法,沉住气,先别理。

74
    分户单过了,三个人可以说是净身出户,胡岩闻讯回来探望一下,说他们创业队接收了四十多个新知青,管理难度明显大了。第二天,赵剑锋开着拖拉机送来一堆干树枝子,解决了燃眉之急。陈文倩也回来了,对姜小红去上学很是羡慕,嚷嚷着要离开文工团,抱怨文工团机会少。抱怨归抱怨,舍不得文工团的清闲,住了两天还是回去了。
    一周之后,周子华回来了,领着孟秀芹、章欢里、亮亮、一伟到知青点,开了全体大会。苟马列理论水平的确很高,从马克思说到毛主席,从苏修忘我之心不死,说到国际国内形势一派大好,滔滔不绝,最后的几句是,知青在当地调查出很多落后的谚语,正在整理,要组织贫下中农开展革命大批判,批深批透,还要在知青点成立基干民兵排,要求公社发给枪支弹药,备战备荒劳武结合。周子华话语不多,没有迎合苟马列,先介绍了几个老知青,表扬了老知青发扬风格,主动搬到条件艰苦的地方住,缓解了知青点的拥挤。强调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必须先当好小学生,必须与生产劳动相结合。最后以县委的名义通知苟马列,让他们自己选出个集体户户长,分成五个小组,各组选一名小组长,分到各小队参加劳动,稍远的两个小队除外。周子华棋高一筹,一伟心中暗喜。
    没过几天,章欢里从公社领回三百元钱,说公社承认了他们的小院子,算青年点扩容,资产划归青年点,三个人好一阵欢喜。
    大字报事件发生后,一伟采取了沉默的方式,不开会,少说话,坚持跟班劳动,不让对方抓住新的话柄。二问的大字报没有出笼,新知青在分组问题上发生内讧,给苟马列开了两个晚上的批斗会,苟马列说自己胃病犯了,打个招呼回去看病,接着有几个知青也说胃病犯了,跟着回城去看病。
    这个季节,是农民搞家庭建设的时机,打土坯,垒土墙,掏水井,割羊草,往年都是各顾个家了,今年为了领到补助粮,出工率还是很高。男女混合劳动时,梳着两条短麻花辫子的小可,仍然爱跟一伟靠近,但已没有了说说笑笑。小可在劳动中从来不会藏奸耍滑,两个人脏话累活抢在前面。晚上,一伟拿起笔,在纸上一条一条分析,找原因,想对策。小煤油灯,每晚都会熏得他的两个鼻孔黑乎乎,读莎士比亚也没下这么大的功夫。比如他听妇女队长南院大嫂说“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问怎么才能多积肥,搞清楚后带领社员将马厩,牛圈,羊圈的粪土清理出来堆好,再垫进厚厚的新土,继续沤肥。那几天,一伟体验到没有大粪臭,哪来五谷香的滋味。抬粪筐时,小可总是用手往前拉筐绳,分担更多的重量,但几天下来,一伟的肩膀还是被扁担压肿了,接着又磨破压烂了,肉皮接触到扁担,就象接触到刀刃。他无法目睹自己肩膀的惨状,只感到针刺一般,心疼得亮亮天天晚上眼含着泪,给他揉膀子擦红药水。她的肩膀会是何样呢?精疲力竭的一伟,想起抬一个粪筐的小可,不犹地对小可多了恻隐之心。
    平时,一伟脑子里只想一个问题,那就是怎么才能多打点粮。
    一伟想起六柱子的父亲在批判大会上闹的笑话,觉得这个老人应该是个好庄稼把式,在一个阴雨天,社员们都雨休了,一伟打把伞去了六柱子家。

75
    顾扁担有个心结,没人敢碰,就是二儿子的事。
    当年,顾扁担并不愿意儿子去当兵,可他儿子多,一个都不去,干部不答应。干部请顾扁担等一帮落后分子坐在热炕头上,反复讲道理,炕烧的越来越烫,受不了,屁股一欠,干部立即鼓掌,你可想通了。当时,大儿子才娶上媳妇,舍不得,只有十七岁的二儿子去了。二柱子二十一岁那年回来探过家,正连长,出息了,很多人上赶着上门提亲,他自己相中了张文学的二姑,那时候姑娘才十六七,两条大辫子,长得水溜溜的好看。定下媳妇,没结婚又去朝鲜打仗,后来就没有消息了。当地牺牲的,家里都发了烈士证,活着的也复员回来了,个别留在部队的,都陆续回家探亲,老扁担到处打听,还是生不见人,死不见信。又过了两年,上边来人外调才大吃一惊,谁都没想到二柱子当了俘虏。张家悔婚了,这是两家结怨的主要根由。前些年,大字不识的老扁担,拿着信皮乘火车倒汽车地去小兴安岭看过儿子,回来只是说,东三林子不缺烧的,那炕烧得叫热。带回不少干蘑菇,送给人们,可惜没有油水炖,人们也没吃出好味。老扁担说,儿子可不孬种,当年打锦州,塔山活下来的人不多,儿子立了大功一下就当了排长,家里都来了喜报呢。儿子从锦州打到广东,一路都没当过孬种,一块当兵走的比比,谁不知道儿子功最高,官最大。在朝鲜要不是连冻带饿,人都僵了,也不会让鬼子抓走。别说他个连长,没冻死没炸死的营长团长都有被俘的。儿子也算有种,抓住都没投敌,是坚持斗争才回国的,还有俘虏投敌去了台湾呢。儿子回来后是被关了一阵子,也没判刑,开除党籍,承认军籍,转业到东三林子伐木头。“可怜我那二小子啊,到现在还是光棍一条。”每诉说到这,老扁担的眼泪哗哗的。从此,人们像忘了顾二柱这个人,很多年过去了,偶然才有人提他一句。同样是顾家同族,朝鲜开战后,一个青年被征兵去了,不到半年成为烈士,父母作为烈属一直颇受照顾。就是这个烈士,上世纪末奇迹般地出现了,以台胞身份回来探亲,受到县领导的热情款待。这个台胞就是当年作为战俘去的台湾,到台湾后继续当兵,先守金门,后到莲花,娶妻生子,回来时是领退休金的老荣军。老伴病故了,在老家娶了个离婚的小寡妇,带回台湾养老去了,当地有人羡慕他,说他福大,这是后话。
    一伟这是第一次来六柱子家,也是他第二次进老乡的家门,以前只是知道六柱子住的位置。一个窄窄的小门口,白茬木栅栏门敞开着,有扇用来挡家禽的半截门关着。门外像所有老乡家一样,堆着个粪堆,但比其他人家堆得整齐。六柱子家院子里收拾得相当干净,四间正房,大门对面是两间西厢房和一个敞开的牲畜棚子,门窗都很周正。猪圈是石头垒的,鸡窝也抹得周正。一伟在外面问:“家里有人吗?我是武一伟呀。”四柱子手里拿着个木工刨子迎出来,原来他正在大门里一个牲畜棚里做木工活。
也许我不同意你说的话,但我将捍卫你说话的权利

TOP

76
    四柱子热情地让一伟进屋,一伟笑着说:“你在忙什么呢,我看看你的手艺。”说完放下伞走进棚子。四柱子说:“有人家要娶媳妇,求我打口柜,割一对匣子,平时只能一早一晚干,今天有空,就紧着干点。”一伟抚摸着木柜的白茬柜面说:“手艺真不错啊,刷上油,就更好看了,看来你是个成手木匠。”四柱子说:“可不咋的,我们家老六当个副队长,可耽误我老多事了。”一伟问:“怎么了?”四柱子沮丧说:“他算把我看死了,不让我出去干活,算是糗在队里了。”一伟笑着问:“队里像你这样的手艺人多吗?”四柱子说:“好几个呢,石匠,毡匠,皮匠,瓦匠,铁匠都有,老六就是毡匠。这要是过去,我们哥俩都出去干活,挣钱不说,还能带出两张嘴,家里也不会说断顿就断顿。”一伟说:“你们家全是大人,口粮不够吃也正常。”四柱子说:“一口人就定毛粮三百二,家里全是三岁的孩子也一样不够吃。”一伟笑了,问:“外面木工活好找吗?”四柱子说:“多了,盖房搭屋,红百喜事,能离开了木匠?”一伟问:“出去一天能挣多少?”四柱子说:“两快来钱吧。你来找老六有事吧?他吃完早饭就出去了,你先进屋,我出去叫他。”一伟说:“我不找他,我来看看顾大爷。”四柱子说:“老爷子在园子里,我去叫他。”一伟摆摆手:“不用,我到园子看看。”所谓的园子,是农民家里种菜的地方。一伟拉开园子小门,看见顾大爷头顶草帽,身披蓑衣,背对着蹲在那忙活着什么。雨还在细细蒙蒙地下着,一伟打着伞好奇地打量这个不到一亩的家庭菜园,韭菜,辣椒,茄子,角瓜,大葱大蒜长势喜人,连墙边的高粮秸秆架上,都爬满芸豆秧子,豆角结得一串串的,墙底一排木架,摆着几个大个的南瓜。一伟说:“顾大爷,你老这园子经管得太好了。”顾扁担回过头,忙起身说:“是武队长啊,我现在一天到晚就做做饭,经营经营猪鸡,剩下的功夫就是伺候这个园子,队里的活也干不动了。”一伟问:“你这是在忙什么?还顶着雨干。”顾扁担说:“下雨地里潮呼,我挪几棵秋白菜,省得再浇水了。”这时四柱子喊:“爹,请武队长进屋吧,你也歇一会。”顾扁担搓搓两手泥说:“进屋,快进屋。”
77
    一伟注意到,六柱子家屋里也收拾得很干净,南面是火炕,北面是三口红油木柜,地上还摆个方桌。四柱子正在烧水,一个铁钩从熏黑的房笆上垂下,钩上是一个黑黑的铁壶,炕头上一个火盆,木块和刨花在燃烧,一缕淡淡的青烟飘出窗外。 一伟坐下时,水已经烧开,四柱子沏上三碗颜色像咖啡一样的红茶,一伟端起来尝了一口,苦苦的,说:“太浓了,我喝不了。”顾扁担哈哈笑着说:“现在的年轻人,爱喝个浓茶,肚子里还没油水,不能吃咋的。”四柱子说:“我爹总说现在的年轻人能吃,他年轻时一顿吃了一扁担豆包,一辈子才落了这么个绰号。”顾扁担乐了:“我年轻时那叫能吃能干,也有的吃。都是谢仕广这个老东西,非跟我打赌,说我一顿要是能吃一扁担豆包,就发给我一杆汉阳造。扁担上摆了一排大豆包,我一顿都吃了,从此落下这么个话把。”一伟问:“你要枪干什么啊?”顾扁担说:“那时候胡子多,好闹贼,大户人家都养几条枪,那时年轻气盛,背杆枪好神气啊,哈哈。我们还在屯子四个犄角修炮楼子,现在你们看见的四个高土堆,就是炮楼子的地基。胡子来了,你拿快枪朝天上一放,那些贼东西,比兔子跑得都快,哈哈。”一伟说:“你们年轻时也挺有意思的。”顾扁担说:“要说这新社会,有两点我特别拥护,一是过日子消停了,好过歹过,没有胡子来抢东西。过去可不行,胡子看上谁家的马,看到谁家有几床新被褥,骑马进院,说抢走就抢走,上山干活都提了个儿胆儿,打满洲国开始,胡子才没了。”一伟问:“那第二点呢?”顾扁担说:“孩子成活的多了。过去,一个女人一辈子生下个十来胎平平常常,最后数数,活下来的没几个,不少都没活过七天,抽四六风扔了。”四柱子说:“我们小时候,总听说山上有死孩子,吓得不敢上山打柴。现在真很少听说谁家扔死孩子了,医疗卫生条件比过去好多了。”顾扁担说:“这些年,孩子是成活得多了,糊口也难了,三年大饥荒时,全小队饿死多少口啊,连老人带孩子那叫三十多口子啊。”一伟赶紧岔开话题,问:“顾大爷,我想知道过去为什么那么能打粮,你给我说说吧。”顾扁担说:“那还用问啊,一个是风调雨顺,一个是干活下力。”一伟明白,自留地里的庄稼就是比集体地里的好,事情明摆着,于是说:“干活下力就不说了,你讲讲是怎么风调雨顺的。”顾扁担说:“过去啊,干旱的年头少见。咱们这地方,土地肥啊,只要雨水好,撒上种子,你不管它都打粮。现在可不行喽,十年九旱。大炼钢铁时,村村冒烟,砍光了山上的树,人们连吃饭的锅也砸了,用砍倒的树木代替焦碳,大炼钢铁啊,可惜了那些树啊,全用来烧火炼铁疙瘩了。打那时起,这老天爷就不爱下雨,一年不如一年了。我说是破坏了风水,你们年轻人又要说我迷信。都说牛马年好种田,去年就是牛年,春天那个旱,差点没下去种子。”一伟问:“你老看今年光景怎么样?”顾扁担说:“今年年头倒不赖,雨水也是几年来最多的,但跟过去比,也算平常年份,这场雨就挺希罕,正是庄稼灌浆的时候,可惜没下大,这要是下透了,就多打不少粮食。”一伟问:“你说过去树多,有多少啊?”顾扁担说:“有多少?不盖房子不种地的地方,几乎都是树,现在,也就是沟沟岔岔和住家院子还剩几棵,都祸害没了。”一伟叹口气说:“植树造林再抓紧,见效也不会太快,而且也不是一个两个小队的事,公社正搞林场,听说明年开春就要发动社员植树。看来想多打点粮,还得想办法解决水的问题。”四柱子说:“前几年我当生产队长时,县水利局就来人搞过普查,全大队找到两个修水库的地方。当年秋后搞起大会战,动员全大队的劳力,在西沟和南沟修了两个水坝,憋住些水,当年冬天一冻,次年春天一开化,坝底泥石渗水,两个小水库就见了底。”一伟问:“这是哪年?”四柱子说:“快三年了。”一伟问:“你们没想过用打机井的办法吗?”四柱子叹口气说:“也想过。我们这吃水的井都四五丈深,水也不汪,就说我们家这口井,光浇浇菜园子,说打干就打干了,得缓两天才供上吃。再说,打了机井也买不起配套设备。”
    一伟听到这里,觉得好没趣,看看手表说:“不耽误你们干活了,我回去了。”


78
    前面有朋友问,武一伟下乡时有没有手表,我特意问了一下,有,而且上中学时候就有了,他家的经济条件好,又是独生子,而且父母月收入超过500元。下乡时,他不怎么戴表,因为戴了会很烦,社员们累了,会问他几点了,不累,没话找话也问几点了,哈哈。小队的社员是用不着表的,也置买不起,据说,一个挂钟在七十年代都是了不起的大件。在队里,六柱子的哨子就是北京时间。吹哨,当地老乡称为吹镏子,当年,胸前挂个哨子的农民,千万别误认是球场上的裁判,那可是生产队长的标志。
    生产队,公社所有,三级管理,集体道路,这曾在中国存活了三十余年的农村经济体制,许多朋友还有记忆,我很想抓点活的素材,仔细研究一下。
    知青到农村后,与社员的矛盾,主要体现在哪里?文化风俗?生活习惯?体力差异?思想意识?经济利益?都有,但主要还是争嘴,是利益之争。


    苟马列临阵逃脱,乱摊子无疑甩给了亮亮。不能看自己的笑话吧,亮亮跟一伟、欢里解释说,然后一连两天都陷在点里。
    苟马列走前完成了户长的选举,这个户长是个女孩,名字有点男性,叫刘东风,梳着两个牛角辫,白皙的脸蛋上有几粒淡淡的雀斑,眼睛大而秀气,嘴有点前噘,身子还显得孱弱,表面看不怎么起眼,但用老乡后来的话说,这可是个茬子。亮亮没有摆老知青啊大队书记啊的架子,而是以大姐的身份,从关心生活入手,耐心了解沟通。小组长选举失败,分组失败,原因很简单,大家都不愿意去其它小队。这一批,不是一个班的,也不是一个学校的,但都是一个工厂的子弟。工厂文化,家长地位,在他们身上充分表现出来。比如刘东风的父亲是管人财物的副主任,在这批人里刘东风的地位自然最高,苟马列组织选举出刘东风当户长,再正常不过。但苟马列忽视了另外几个厂中层干部实权人物的子女,失去了平衡,这几个孩子开始围攻苟马列,从辩论发展到推搡,一发不可收拾。亮亮接手的时候,那几个苟马列认为的刺头,也跟着回去看病,无疑是表示要与苟马列对抗到底。刘东风快言快语,没费什么力,亮亮就套出了这些情况。没有大米白面没有肉,亮亮领着他们粗粮细作。必定是年轻人,要的是个气氛,两天时间,打成一片。亮亮集中几个团员,开会选出五个人的团支部,刘东风又当上团支书,小丫头更是里里外外忙乎得有劲,两个牛角辫都在脑后打架。接着,亮亮帮他们建立政治学习、考勤、卫生制度,还成立了生活管理委员会,想请回二锢露继续做他们的临时伙食指导,二锢漏死活不干,没办法,亮亮找去了张文学。
    生活安定下来,人心也初步安定了。分组的难题终是无法回避。亮亮也有点愁。先下毛毛雨吧。亮亮晚上跟他们座谈,介绍大队小队的自然状况,讲自己的几年插队体会,当说到口粮时,二十多个孩子脸上无忧无虑的神情都消失了。吃饭,这是他们人生的最大课题,城市户口没了,每月35斤中学生定量没了,你再牛,生产队给的一年500斤口粮你敢说不要?不要会不会饿死先别说,定量只有360斤的老乡可是太高兴了。那个时候,城里有盲流,没有城市户口没有粮本,生活惨状这些新知青是知道的。亮亮跟大家说,其实去哪个小队差别不是很大,多走二里路,也少干活了,可以告诉小队工分不差,大家不要有更多的顾虑。各个小队自然条件差不多,收成的差距主要是管理差距,那几个小队都没有老知青,如果我们有决心改变落后小队的面貌,真是有了用武之地,今后的发展空间也会大得多。最远的小队三华里,中午能带饭的时候带饭,不能带,小队一定会就地帮助解决,希望同志们发扬风格,发扬不怕吃苦的革命精神,主动报名去稍远的小队。
    这天上午,亮亮顶着雨又过去了,短兵相接开始了。

79
    亮亮在会上宣布,请大家推选出自己信任的人当组长,自愿组合,每个小组不超过六人,不少于五人。组长好推选,很快敲定,自由组合也是个好办法,连请病假的那三个,刘东风也主动归到了自己的小组。但最后分队时,没人主动说话了,亮亮看看刘东风,刘东风主动站出来,说她的小组去最远的小队,话刚说完,同组的两人脸色立即有些难看,另外几个组长也不敢表态了。
    “要不,我们几个组长抓阄吧,当着大伙面抓,公平,万一抓得不可心,大家可别怪组长手臭!”刘东风提出,还搓搓手。大家互相看看,稀稀拉拉喊出“那也行!”看来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亮亮沉默一下说:“同志们,刘东风同志带了个好头,主动要求去最远的小队,值得我们大家学习。我昨晚跟大家分析了,我们都是有理想有抱负的革命青年,迎着困难上,才显英雄本色啊。现在各小组分头开会,内部讨论一下,看看有没有哪个小组有勇气,讲风格。”散会后亮亮嘱咐刘东风:“一会儿你负责集中,尽量自愿,实在不行,就按你的办法吧,我下午还有事,你能分得了吗?”刘东风说:“请程书记放心,我们下午一定分成。”亮亮笑着鼓励道:“明天上午,我领各小队队长来领人。”
     雨天郁闷,亮亮走出青年点,还是舒了口长气,打伞回到家,看见一伟躺在炕上睡着了。“看来你被贫下中农教育得差不多了,下雨天都学会睡觉了。”亮亮做好午饭,扒拉醒一伟。一伟说:“我今天上午去了六柱子家,本想好好接受一下他老父亲的教育,启发一下思路,谁知听得好泄气。”亮亮笑了:“老爷子又说过去如何好了吧,有这种看法的老人挺多的,人一上年纪可能都怀旧。”
    一伟说:“也不尽然,老人也说了新社会的好处,很实在,没什么成见。”亮亮说:“这里的人我都奇怪了,提起过去的伪满时期,他们竟然说小鬼子当年也没让庄稼人饿死过。可一提起过来抗日的苏联红军,几乎全是不好听的,什么老毛子见到年轻点的妇女就强奸啊,大鼻子爱抢东西啊,好像比小鬼子坏多了。民间的是非观念,跟正史的差别也太大了。刚来时听社员经常说闹大鼻子时怎么乱,怎么苦,还不知道是说什么事,后来才明白他们说的是一九四五年发生的那件事。还有,他们管土改叫大风暴,管大跃进叫大炼钢铁,或闹大食堂的时候,还管三年自然灾害叫闹大饥荒饿死人的年头,词汇好特别,不光社员这么说,连公社年纪大点的干部也这么说。”一伟说:“民间的特别词汇,也许更反映出当时的事实真相。我们还是说点眼前的事吧。我想在队里打机井,你看行吗?”亮亮说:“一个不错的想法,我支持你。”一伟问:“能不能找到打井队?”亮亮说:“县里有,不过得花钱。”一伟说:“买配套设备的钱都没有,哪来钱顾人打井啊?”亮亮说:“可也没那么多不花钱的好事啊?”一伟说:“我想土法上马,人工挖,你看行吗?”亮亮看看一伟说:“如果社员支持,应该可行。现在社员比我们刚来时还懒惰,组织个活动挺难的,不知道是否支持你。”一伟说:“讲清道理,应该没问题。让他们搞政治学习,又不管饭,当然不积极。不信你试试,通知说学习完大队管饭吃,而且猪肉顿粉条子,可劲造,他们的学习积极性肯定空前高涨。”亮亮笑起来。

80

    一伟说:“你想啊,今年能多打些粮,但还上现在的饥荒,还有一些陈年旧帐我都没算,再交完公粮,还剩多少?明年如果再春旱,缺粮又得发生。所以我觉得当务之急是打井。”亮亮说:“道理是有,但是打成后,设备怎么解决?如果能解决,我动员全大队都打井抗旱。”一伟说:“现在还没想出办法来。”亮亮说:“你们小队去年是全大队唯一没吃返销粮的,条件是最好的了,你都买不起设备,其它小队就别想了。”一伟说:“先挖出水来再说吧,能不能挖出水来还难说呢。”亮亮说:“如果挖不出水来,你可就没威信了,还是慎重点好。”一伟点头说:“我知道。现在队里太穷了,我能不能搞点创收?”亮亮说:“集体搞点副业,政策是允许的。”一伟说:“集体怎么搞以后再说,我还没想好。我想将队里的手艺人放出去。”亮亮说:“那可不行,那是搞资本主义。”一伟说:“你先别忙扣帽子,几个手艺人还能颠覆了无产阶级专政?我是这样想的,让他们出去后,每天交给小队一元钱,小队记十五个工分,怎么样?三四毛钱换一元钱,其他社员不会有意见吧?”亮亮说:“这样胆子也够大了,你可以试试,如果有别的反映,得立即停下来。”一伟说:“可以。还有,我想让队里的马车到县城揽点活干,两台大车,闲着时候太多了,还一样得人吃马喂,不如挣点是点。”亮亮说:“这可以,不违反政策。只是听说其它大队有的马车外出拉角出过车祸,挣的还没赔的多。”“哪能都那么点儿背,”一伟计算起来说,“这样干上两年,肯定够买机井设备的。”亮亮笑了:“你是在启发我吧?干脆派人到县城找活,如果可能的话,我们大队集体组织一个马车队去干。”一伟高兴地说:“那可太好了,单车放出去我还真不放心。”亮亮也高兴起来:“我支持你打机井,如果你成功了,作为全大队的样板,其它小队就好动员了。”一伟俏皮地说:“那我可得提个条件了。”亮亮说:“你提吧。”一伟说:“这个打井项目,列入你们大队的项目中,万一失败了,大队得帮我分担些精神压力。”亮亮笑着举起手掌,跟一伟击了一下说:“好。”
     外面的雨停了,亮亮说:“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什么日子?”“你的生日啊,这都忘了?”“呵呵,真的忘了。”“放半天假吧,走,我领你去个好地方,看看风景吧。” 一份对一伟的依恋和愧疚感,使亮亮近来学会了哄一伟,宠一伟。“你中午回来,我还怀疑呢,有姐姐真好。”一伟开心起来。
也许我不同意你说的话,但我将捍卫你说话的权利

TOP

81
    一伟和亮亮去看乡下的风景,一对相爱又不能相恋的青年人去看风景,肯定会有一些有趣的好戏,这里先放下,还是做第二次小节吧:
    已经写了一个月,估计超过了十万字,回头看自己感觉挺遗憾。限制我写好本文的是三个问题:第一,不熟悉七十年代的社会生活,要写出那时的味道很难,而我又非想写出来不可。当然,如果此次试笔顺利,我计划将来写一个金融方面的长帖奉献给各位朋友,那才是我相当熟悉的领域。第二,公社化时代的三农状况,特别是生产队经济,光听别人说还不行,因为武一伟是队长,后来又当上大队书记,需要我自己调查研究,建立起一个三十年前的经济模型。第三,受写作水平限制,要考虑如何表达才符合朋友们的阅读口味,细心的朋友能感觉到我正在不断调整,本来只是想借一点小说的手法表述细节,可越来越让人感觉失真了。我还是接受跟帖的几个朋友的建议吧。故事发展到三分之一了,该铺垫的基本完成,很快就会进入冲突部分。如果时间能保证,很快会写完全文的。
    这几天忙于商务,为了换脑筋,闲时翻看一下搜集来的资料,包括县志等,有种历史扑面而来的感觉。
    现决定暂时放下武一伟,穿插一下谢家。因为武一伟多次说过,大先生是他插队时对他思想冲击最大的人,先集中写谢家,是为了后面尽量避免用对话来推动情节,增加阅读的真实感。声明:原型不姓谢!本文所有人名、地名都是原型的代号。
    关于武一伟与大先生最初的接触,武一伟已经想不起来了。他们在同一个小队,一个是队长,一个是羊倌,一个是高干子弟,一个是受管制的四类分子,我曾试图还原一个戏剧化的情节,比如武一伟与大先生的女儿小可相好,此好不是指相恋,武一伟会不会经常出入大先生家呢?武一伟连贫下中农的家都不怎么去,会去一个四类分子家吗?应该不会。我问过武一伟当初为什么愿意与谢小可接近,武一伟毫不掩饰地告诉我,别看小可穿得不怎么好,但是人干净!这分明就是嫌弃贫下中农嘛,嫌弃他们脏,嫌弃他们身上味道不好。对满脚牛粪的劳动人民就这感情,就这品质,这个家伙真是太需要接受再教育了。由于武一伟的失忆,没有戏剧情节可写,只能遗憾地放弃一般写作手法,集中下面的几节篇幅,横空插入大先生。
    仔细考虑一下,还得给这个县取个代名,称为王府县吧,本来想用一张大被遮挡住具体地名,现在感觉很难,因为大先生曾经干过一件震动满洲甚至全国,本该青史留名的大事,如有当地的读者,也许会很容易对号入座。
    2004年,王府县出于统战和招商的需要,搞了一次国际性活动,活动的主题是“纪念XXX中进士100周年”。这个光绪三十年,也就是1904年甲辰恩科考中的进士,就是大先生的祖父,清末五品顶戴,北洋政府时期任过短暂的秘书长,那相当于现在的国务院秘书长吧。进士是历史上的最高学位,据说长达1298年的科举历史,全国总计有10万进士。但是非常不幸,大先生的祖父是此县有史以来唯一的一名进士。这次活动,谢家后人仅海外就回来了40多位,有富商学者教授官员不等。有趣的是一个没回来的人和一个回来的人引起话题,让王府县的人们茶余饭后反复议论了好久。没回来的是一个台湾空军中将(据说台湾空军没有上将,对此我没有考证过),当年大先生从老家带出去的亲弟弟。回来的是大先生的亲妹夫,曾任过某市市委书记的离休老干部。解放前谢家二百余口人,在外读大学的男女有二十多人,出洋留学的也有六、七个。改革开放以后,才陆续知道这些人的下落,老家与游子之间,竟然彼此回避得音信皆无长达四十多年!
    老地主谢士广是这位进士的长子,从小不爱读书,因为背不下书常被先生和父亲拿着戒尺撵得到处跑。但他身体棒,愿意操持农活,当时已经中了举人的父亲只能由着他。人们说谢家的才气都被进士占了,才出了这么个不读书的儿子。谁料大先生出生后,天资聪颖,模样英俊,酷爱读书,深得进士爷爷欢心,老乡说那真是疼爱得捧在手上怕吓着,含在嘴里怕化了,外出做官都带在身边。


    82
    关于这位进士,当地民间有很多传说,其中一个甚至是神话,说进士去逝后,棺木运回老家下葬。孝子谢士广,为了选好进士的墓地,请来风水先生,四下寻觅,风水先生发现一处后代成龙的风水宝地,此地名曰青龙山,山势起伏,林深草茂,青雾缭绕,但真正的活地方圆不足十丈,朝向也不是凡人能看懂的,如告诉谢家,风水先生就要以两眼失明为代价。都说爷爷的坟地风水会影响孙子的一生成败,大先生这一辈人能超过祖辈进士及第的水平,那还了得!这是1924年,当时大先生已经十七岁,从奉天的中法中学毕业,张作霖大帅是进士的至交,将大先生送入东北陆军军官学校学习骑兵科,也有说是大先生自己考入的。有这么好的坟地,谢士广闻之,千般许愿万般承诺,终以享受与自己一样的“同等待遇”说服风水先生,进士入土,只等祖坟冒青烟。这处坟地对其他进士孙子们的影响不提,对大先生也许真的了产生影响,当年,张作霖挑选一批青年才俊,派往法国学习空军,大先生有幸被看中。到法国后,大先生先入莫拉诺高等航校,后进伊斯特空军学校,仅仅两年多,以优异成绩毕业回国,成为中国第一代空军飞行教官,授少校军衔,当时的大先生还不满二十岁。大先生到法国后,根本没读什么语言啊预备啊什么的,直接学习专业课程,接受飞行训练,我不得不对当年奉天中法学校的教学质量叹服。据武一伟说,大先生不仅法语好,英语也相当流利,而且是标准的美语味。
    人们开始传说这片坟地风水好,于是西洼北洼的人都选这里,后来,连下洼的人也将坟地迁来,没几年,青龙山坡上已经不知埋了多少死人,密密麻麻一大片,阴森森的特别惹眼,小孩子们是不敢去打柴的。
    大太太,也就是大先生的生母,天长日久伺候风水先生有些烦了,像老爷一样侍候着这么个瞎子,还跟着两个白吃饭的徒弟,谁能不烦啊?更别说这大太太还是有名的泼妇。冷言冷语不算,待遇一天不如一天,风水先生眼瞎心不瞎,何况还有徒弟看不下眼,他们后悔不迭,终于动了坏心眼。师傅让徒弟梨木做弓,桃木做箭,悄悄备好。坟地起灵之日是年三十的子夜,师徒三人二更动身,来到进士坟地藏好。三更后,就见坟地有一束红光透出,子夜时,光更红更亮,一朵耀眼的金花,从坟地慢慢而起,逐渐腾空。徒弟惊诧中小声告诉师傅:“起来了。”师傅手一挥:“射!”桃木箭穿光而过,金花中箭,化成一地白光,顷刻坟地恢复一片黑暗和死寂。师徒三人从此不知去向。

83
    谢家坟地的这段神话般的传说,武一伟插队的时候多次听老乡们讲过,说得有鼻有眼,跟真事一样,言外之意是大先生本来应该做皇帝。现在青龙山一带的民间仍然在流传,但流传的功利意义多些,无非是劝人做事要始终如一,不能忘恩负义。老乡嘴里的这位大先生母亲,也流传过一个小笑话。旧社会,讲究多妻多子,娶妻纳妾很正常。有钱人家的男人,初婚流行娶大媳妇,不像现在媳妇越小越好,而是越娶越小,这后一点还颇类似。谢仕广十三岁那年,家里为他娶了个十八岁的漂亮新娘,举行了场面浩大的初婚大礼。新婚之夜,这个小新郎官光着屁股跑出了洞房,大人们很疑惑,逗弄他,他小脸羞得红红的,不吭声。奶奶心疼孙子,揽在怀里问他:“一丝不挂的跑出来干什么?怎么不睡觉?”小谢仕广趴在奶奶的耳边大声说:“媳妇不好!”奶奶问:“怎么不好啊?”小谢仕广理直气壮地告诉奶奶:“她摸我的小鸡鸡。”这个令人喷饭的笑话,武一伟插队的时候听过不止一次。谢仕广刚满十七岁就做了父亲,武一伟插队那年,大先生已经六十七岁,而老地主谢仕广已经八十四岁。
    朋友们可能会质疑,都民国那么多年了,大先生还有什么机会做皇帝!别说,还真有,而且还有一个 “保驾皇帝打东洋”的事件。这个事件,当地最新出版的县志,只在大事记流水账里吝啬地写了一行半字。真实的侧面记载,见于当年的伪满报纸,而有些夸张的传说至今流传在当地民间。武一伟亲耳听大先生口述过。故事涉及的“八仙集”这个地名,三个字只改最后一个字,因为必定不是某组织撰写的其亲自领导的可歌可泣的英雄正史,请读者见谅。下面还原一下大先生讲述的情景:
    我们王府县,当年属于热河省,解放后热河省撤销,划入内蒙,十年前又划入这个省。当时我们在外省时,都说热河老家。
    东北易帜后,我随东北空军学校迁到杭州。张学良这个小六子,为了顶名不副实的陆海空副总司令的帽子,在九一八事变之前,就把东北空军拱手送给了老蒋。我们这些人,也成为老蒋空军的创始人和骨干力量。
    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夜十时二十分,日本关东军护路队,自爆奉天柳条湖附近南满铁路的一段路轨,反诬是奉军所为,旋即炮轰奉军驻地北大营,进攻奉天城,制造了武装侵略中国的“九•一八”事变。正在北平跳舞的张学良,听到报告后,竟然回答跳完舞再说。这不争气的小六子,跟大明星蝴蝶总算过足了舞瘾,竟然下令不抵抗,还将几十万东北军撤入关内。
    撤进关内的东北军将士,被人十分瞧不起,那可不是跟着大帅从山海关打到上海滩,头戴狗皮帽子,一句妈拉个巴子人见人畏的当年了。老百姓说得好,小六子连张大帅的一个脚趾头都不如。对大帅,我一直心存敬慕,对小六子真是越来越失望。
    九一八后,虽有东北各地义勇军奋起抵抗,四个月零十八天东北四省区就沦于敌手。从一九三三年年初开始,日军以占领的锦州地区为桥头堡,一路攻占山海关,一路向热河的朝阳地区侵犯,另一路日军骑兵约千人从吉林向蒙东、热河进发,攻占开鲁后,又占领我们这里,然后向赤峰进犯。驻守热河的东北军且战且退,更有的不战而退。更可气的是,三月四日,面对一百二十八个日军骑兵,热河省省长兼东北军第五军团长汤玉麟,携带财宝鸦片,带三万守军不战而逃,日军轻而易举占领了省会承德,又一次引起群情愤怒,张学良在一片骂声中被迫引咎辞职。
   家乡沦陷,我身在杭州,急得直搓脚,特别是听说几个小鬼子就能占领一个旗县,更是心里不服,那真是特别的不服。当时热河各地兴起义勇军,包括绿林好汉,爱国军人,王公官吏,各族群众都有,但是不见大的起色。东北军在关里天天高喊打回老家去,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迟迟不见行动。汪精卫和老蒋更是只部署长城防线,收复失地连提都不提,为了这条防线,竟然还承认了日军对热河的占领。失望,苦恼,我再也沉不住气了,于一九三五年春夏之交,毅然脱离部队,单枪潜回热河老家发动抗日。回来一看,全县真的就他妈十来个鬼子,竟然搞得人人自畏,有苦难言。

84
    当时的家乡,已经饱受日寇摧残一年有余。日寇在县里成立了协合会,到处宣扬什么民族协合、日满一心一德、王道乐土,开发资源、全力支援、巩固大东亚共荣圈。在各地设置了为数众多的警、宪、特机构。日本人在满洲国是超越一切的太上皇。统治和镇压的触角,伸向各个角落,豢养的一大批特务、密探、谍报员、联络员,实行严密监视。一发现有反满抗日情绪的人,立即告密、抓捕、屠杀,用极端恐怖的手段进行高压统治。
    一九三五年年初,日军以反满抗日为名,在全县先后抓捕五十余名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为什么?就因为这些人在当地群众中较有威望,对日不满。关进八仙集监狱后,被打、吊、压杠、灌辣椒水,还有被烧、烤、烙的,甚至用子弹头和钢针往指缝里插。囚犯中有个不到二十岁的姑娘,拼命反抗这帮野兽的侮辱糟踏,惨遭用烧红的炉钩子烙烤阴部的刑罚。几个月后,日军又在木匠窝堡和黄花甸子一带,抓走十五名群众。这批被抓的群众,在遭受非人的折磨后,没几个幸免,大都被活埋。至于在何时何处被害,谁也不敢打听。好几年后,在去新庙的路旁,由于多年风吹沙移,人们发现在沙土里露出一堆尸骨,五六个头盖骨上还有未完全脱落的头发,东一个西一个的,这时人们才知道,那就是被害现场。
当时,热河最大的一支救国军孙永勤部3000人,刚刚在遵化被剿灭,孙永勤以下300多战死,被俘的400多惨遭杀害。而队伍一度达到3000多人的兰天林抗日义勇军也遭重挫,此时正在北票老家重整旗鼓,听说又有了二三百人。经过1934年的秋季讨伐,日寇又收缴民间枪枝,当时民间抗日正是低潮时期,而康德皇帝去日本访问,更是令满洲震惊。
    就在当时,这一代的山区老百姓广泛流传着一个神话,说这里要出新皇帝了,新皇帝要带领大伙打东洋鬼子。这一带的山形,你们注意看过没有,的确状如起伏的一条青龙。有人说亲眼看见了山上青龙现身,有真龙天子下凡,救国救民。我当时分析,这是民间对康德皇帝不满,是对老蒋小六子失望,当然也不排除是老道借机造谣生事,虽然是善意的谣言。
    那时,老道在民间的势力和影响很大,而当地的蒙人汉人又有崇拜皇帝的传统。民间有很多乾隆爷东巡的神话,现在还在流传。康熙来过这里,乾隆至少来过两次,还在这里的王府住过几天,在这里打过猎,作过诗,也提过词。我读中学放假时特意赶到玉瀑,看刻在石壁上的乾隆御诗。你们去看过没有?说实话,那根本就不是什么诗,堆砌了一些词藻,比喻还前后矛盾。乾隆先说玉瀑的响声吓走了虎狼,下面却说什么鹳鹄徘徊不离去,就这么个附庸风雅哗众取宠的皇帝,不是凡人是什么?但是民间竟然传说叫来河都是他挥手引来的,岂不是滑稽透顶。
85
    说到这里的老道,可以追朔到唐代,因为受佛教的冲击,大批中原和南方的道士,流窜到关外的深山老林,并在这里扎下根。到了康熙雍正年间大兴黄教,过来的老道就更多了。这也是为什么这里道教派生出来的东西,比如跳大神儿的啊,香头啊,一度盛行甚至屡剿不灭的原因。不论满清,民国,还是满洲国,共产党,都镇压过。解放初在东北处决的老道数以十万计。这里过去出过一个妖道,也没什么真本事,就会作妖弄怪,竟然诱奸民间女子几百,震惊了政府,妖道才被当众处死。
    那些女人怎么那么傻?迷信活动的一大法术就是洗脑,人一旦被洗脑,就等于被控制了。光绪年间这里出的红帽子事件,也是老道利用社会矛盾制造的。老道的办法往往是先造出个皇帝。红帽子的香头杨四,就自封皇帝,只是还没来得及登基。这次也一样,非要搞出个皇帝,唤醒民众,起来抗日。当时虽然已是民国二十四年,但几千年的愚民政策,想让人民不愚昧都难。
    离咱们这不远有个南杖子村,有我一个姨表哥叫周义久,他年纪比这个小奶奶大,但他是这个小奶奶的亲外甥,因为家里穷,他十几岁就在外闯荡,早年曾当过胡子,后在奉军汤玉麟部当兵,九一八事变时驻防在阜新当独立营营长。奉军入关他没跟着走,解甲归田回到老家。满洲国成立之初,日寇请他出任了伪县公署保安队长。他对日本侵略军欺压百姓的所作所为常忿忿不平。日军察觉到他心怀不满缴了他的械,他连夜逃出县公署,回到山里的老家。他讲究绿林义气,爱拜把子结交弟兄,在众兄弟中是个核心人物。二十多年的戎马生涯,使他练就了胆量和武艺,体壮如牛,会使双枪,枪法超群。当时他也在摩拳擦掌,我们见面后一拍即合。
    他们弟兄们身边,还聚集了山里的几个老道,在老道的影响下,他们打算抬出个抗日皇帝来,以保驾皇帝打东洋名义起事。在他们结拜弟兄中,有三个人的绿林报号也就是化名有久字,于是旗号简称“三久保驾”。我提出拉起的队伍应该叫抗日救国义勇军,他们也言听计从。我们很快在周边秘密串联一些人,有东北军旧部,有绿林好汉,有深山修炼的老道,更多的还是四边的农牧民。由于日寇收缴民间枪支,连牧民的猎枪都收缴了,队伍只能以大刀扎枪为武器,战斗力很弱。
    我与表哥商量决定,由他出面联系北票的兰天林救国军,我去蒙古王府争取鲍王爷。早在民国元年,这位世袭罔替的大清蒙古郡王,因为拥护共和,被袁大总统加封为亲王,离皇帝只差一级。鲍王爷当时还挂着伪旗长的名衔,实际掌权的当然是日本人。我劝鲍王爷站出来,不妨迎合民意,扛起抗日的旗帜,当个抗日皇帝,与康德分庭抗礼。我们家与王府交情很深,像亲戚一样来往过半个世纪,这里也有血淋淋的故事,以后再讲。
    我在王府住下,鲍王爷想了两天,才对我说,你不要将我架到火上烤了,我没有德王的野心,也没有溥仪的皇帝瘾,民国后政府只准王府卫队保留百人,现在能打仗的也就七十人。大义当前,鲍王爷答应借给我七十名亲兵。鲍王爷说府里有老有小,不能公开露面。鲍王爷那时虽然只有三十多岁,但十几岁就投身政坛,二十几岁任盟长,不到三十就出任四个盟的军事首领,一度遭张作霖的排挤勒索,也算饱经风霜之人,对待大事,自然不像我这样冲动,我很能理解他的苦衷。
也许我不同意你说的话,但我将捍卫你说话的权利

TOP

86
    得到鲍王爷的默许,我立即与卫队长联系,卫队长也是个有血性的蒙族汉子,对日寇早有杀心。王府卫队都是蒙古骑兵,清末时就全都配备毛瑟枪,是当地实力最强的一支队伍,他们成为这次起义的骨干力量。
    表哥说我会开飞机,一下众星捧月,几乎就像皇帝一样神秘起来。当时,飞机在百姓眼里那还了得,那就是神啊。我那个难过啊,想想吧,东北人民用血汗钱买来的飞机,一百多架扒在杭州,一百多架九一八时落入寇手,人民的血汗钱送我留洋,我却不能驾机保卫东北人民,别说哭的心,死的心都有啊! 我自幼在外读书,当地群众知道我的多,认识我的极少。表哥周义久被拥为司令,大家非要抬我出来充这个皇帝,造成“保驾皇帝打东洋”的事实。我可不想称皇帝,也不敢称皇帝。一个老道出主意,说先拜我为“大先生”,等事成再称帝不晚。其实,这同样等于对民间暗示,我就是那个要出山的皇帝,也算达到师出有名的目的。我接受了大先生这个称号。在起义队伍中,我实际也是发挥军师或者参谋长的作用,无奈才出头挑大旗,叫什么没关系,只要不叫皇帝就行。
    大先生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起义前一天的夜里,王府卫队七十多人马,兰天林的抗日灭满救国军二百人马,秘密开到衙门营子集结。
    七月二十一日,也就是起事那天,我们在衙门营子召开誓师大会,四处赶来围观的群众达几千人。这里是敖汉、奈曼、北票、阜新四个旗县的交界处,也与伪满锦州省、兴安西省相邻,地处偏僻山区,可以从容举事。
    后来民间有两个版本流传,一个说我阅兵时连马都不会骑,是别人扶着上马阅兵,民间可能认为,大先生一定斯斯文文,是个读书人,不是走马弄枪之辈。第二个版本说我骑着黑红色高头大马,足蹬马靴,腰佩战刀,身背短枪,马挂长炮,威风凛凛。我受过正规骑兵军官训练,当地人那时习惯称长枪为长炮,那是一支鲍王爷赠送的德国造马步枪,在当时是很先进的武器。
    誓师前三百多官兵都涂成大花脸,抹上鸡血,再由老道施法,眉心点上朱砂,搞什么刀枪不入。只有我的眉心没点朱砂,人们可能觉得皇帝是真龙天子,天生的刀枪不入。涂花脸是为了不让当地人认出来,诛连九族是中国人最害怕的。点朱砂也算一种心理术,能激励义士们在战场上舍生忘死。队伍的枪支弹药马匹全是义士们自备的。
    这是一支有民间道教色彩的队伍,抗日义士来自三省四县,臂戴写着“三久保驾”黑字的红袖标,整齐列队受我检阅,我非常激动,发表了激情澎湃的演说。都讲什么了?我讲了成立抗日救国义勇军的目的,倡议各族群众团结一致,同仇敌忾,共同抗击日本侵略者。还向部队许愿,谁打死一个日本侵略者,谁就官升一级,赏现大洋一百块。还讲了不准伤害中国人,违犯者不论是谁一律严惩。
    我演说时,队伍一遍遍地齐声高呼:“宁做站着鬼,不为亡国奴!”“保驾皇帝打东洋,救国救民义勇军!”
    围观的群众敲锣打鼓,嗷嗷地呐喊助威,那情那景,真的让人热泪盈眶,热血沸腾啊。
    转眼已经过去整整四十年了,那一年我二十八岁。

87
    阅兵后,按既定方案,我们立即发兵攻打八仙集。
    八仙集现在不是县城了,那时是这一带很有辐射力的一座老县城,以茶叶交易著称于东蒙地区,满洲国成立后改县公署为旗公署,里面驻有九个日本兵,主宰控制了整个旗县。伪旗长就是鲍王爷,他连个有职无权的傀儡都称不上,不过是应个名。鲍王爷住在距八仙集百里以外的王府,平时不去旗公署。起事前,我以赶集为名,实地侦察过一次,只见四周筑起高高的土围墙,拉起铁丝网,城中心筑起炮台,一百五十多名伪警察队和警备军与小鬼子一起驻防,配备机关枪迫击炮等轻重武器,戒备森严。
    抗日救国军主力三百余人马,连夜赶了一百多里山路,于二十二日凌晨包围了八仙集。  
    应该说义旗一举,震动了四面八方,周边百姓闻讯响应,光我们下洼的王氏兄弟,就组织起近两千名抗日义士,手持铡刀长矛昼夜兼程赶来会师。包围八仙集的时候,聚集起来的义军和民众,足有三千多人。
    天一放亮,救国军同时向四个城门发起猛攻,顿时枪声大作,杀声震天,硝烟弥漫。
    城里守敌在日本军官督战下,利用易守难攻的有利地形和工事,架起重武器死守,双方一接火,就是一场激烈对射,敌人的活力占了上风,我们没有任何重武器,火力遭到压制。事后得知,日军早已经获得情报,日本参事官(伪旗政府名义上的二把手,实际主持工作的第一把手)山守荣治连夜开会布置,加强了城门防守,还扬言明天出发进剿,统统活埋。骄横的日寇,根本没把中国人放在眼里,山守荣治开完会,就搂着花姑娘放心睡大觉去了。
    随着队伍赶来的周边爱国群众,积极配合抗日救国军,有的给部队送水送饭,有的出主意指点攻击目标,有的主动割断电话线中断敌通讯,还有的挖墙窟窿帮部队埋炸药。很快,在群众帮助下炸塌了城门。我跃马挥枪,冒着弹雨,指挥蒙古骑兵带头杀进城内。蒙古骑兵训练有素,沿街枪击刀砍,伪军遭到迎面痛击,迅速龟缩进炮台和旗公署院里,我们占领了主要街道和外围制高点。
    我那天感觉特好,勒马举起长枪,一枪就击毙了炮台上正在指挥的一个日本鬼子,后来知道这是警察指导官中根长一。部队看到打死了日本指挥官,高喊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多数伪军伪警听到后,放弃了还击,只有几个日军和少数顽固不化的伪军抱着机关枪负隅顽抗。周义久带着几个神枪手,以土墙做掩护,集中火力射击露出头来的日军。不可一世的日本参事官山守荣治和炮台上的三个小鬼子也被击毙。
    前后经过两个小时激战,抗日救国军一举攻克了八仙集,占领了伪旗公署,活捉了日本警察署长佐佐木,警长贺田金座,盐务局长木村,只有一个叫什么郎的鬼子逃跑。城里伪军除毙命和逃跑的一小部分外,全部投降。我们缴获迫击炮一门、轻重机枪三挺,长短枪一百多支。   
    战斗胜利后,打开监狱释放了被日军关押的五十多名受难百姓,还找到了日军收缴的民间枪械。当天下午,我们召开群众大会,将捉到的三名日寇,剥掉上衣,吊在十字街口,受害百姓纷纷控诉日本侵略者犯下的滔天罪行,会后将这三个罪大恶极的日本鬼子押到城南的大沙坑,统统他娘的枪决了!

88
    一九三五年民间抗日救国军攻占八仙集,伪满洲国报纸称为“东蒙事件”,真实可考。
    这是日本侵占满洲十四年里,中国人成功收复一座县城的唯一实例,打破了几个鬼子占据一个县的神话,沉重打击了日寇的嚣张气焰。
    这个事件震惊了伪新京、震惊了日本东京,日、满报纸均有报道。
    大先生浴血抗战的时候,东北四省区已沦陷近三年,热河也已沦陷一年多。
    那么,当时中国的几股政治势力在忙什么?
    我告诉你,国民政府的汪主席,正在演出辞职复职再辞职出洋的闹剧,陆海空三军总司令蒋委员长正在四川抓第二个石达开,副总司令张学良正在等待“国联”的调停,而另一个组织正跋涉在去新疆“抗日”的泥泞路上。
    两年以后,也就是一九三七年发生了卢沟桥事变,正规国军才与鬼子展开正面交锋,这是正史上中国抗日战争的爆发时间。国民政府全力投入促成全民抗战的气氛,也得到国际的援助, 在此之前的六年里,在关东大地,早有垄田耕夫、草泽枭雄群起抗战,那真称得上英雄豪杰遍地。
    朋友,你一定知道杨靖宇知道赵一曼,你一定知道他们都是关里人,你可以抱怨东北人奴性,你可知道杨靖宇赵一曼率领的都是关东人?你可知道杨靖宇赵一曼率领的抗联队伍总数远远不到关东抗日义勇军的百分之一?你可知道关东那三十多万民间抗日义勇军?他们没有政府,没有援助,有的只是热血和头颅。多少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都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之中。这些关东人抛头颅洒热血、救国救民的英雄壮举,难道都该被正史遗漏?!
89
    回到大先生的口述:
    救国军攻下八仙集, 胜利消息迅速传遍满洲大地,各族人民大解心头之恨。各种真的假的说法神话一样四处流传,邻县日军更是闻风丧胆,如惊弓之鸟,一时震动了伪满洲国朝野上下。
    初战告捷,虽然我们伤亡了三十多名弟兄,但前来投军的更多,队伍一下发展到四千多人。我与表哥积极推动整编,但个别起义骨干贪图在县城发号施令的威风安逸,要求皇帝登基,封出宰相大臣,老道们也推波助澜,想假戏真做。我当然坚决不同意,可当皇帝这样的好事,你不干自然有人愿意干,老道们从义士中物色出个富家子弟,又来一通神话般的包装吹捧。面对新的矛盾,我提出不论谁当皇帝,都是天无二日,必须先打承德,回师长春,不消灭东洋鬼子,拉下康德皇帝,新皇帝就不能登基。有个老道用算卦的方式,与我唱反调,提出应该顺应天意,举行登基大典,然后攻下安西省省会开鲁,就可以去打长春。老道的话,自然得到一些首领人物的拥护。凭这点力量,东去无疑自投罗网。我当时主要想打到热西,背靠关内,建立可靠的战略后方,与鬼子长期战斗下去。为人义气当先的表哥身为司令,一时也没有办法统一大家的意见,又不能顺着他们,最后只能提出好和好散。后来鲍王爷埋怨我,说骨干都是他借我的,我最有实力,怎么光扛大旗不当司令呢。回头看,起义军的分裂,不是谁当司令、当皇帝就能避免的。
    我与表哥带领愿意追随我们的抗日义士近三千人出发西征。
    我们组建了一个骑马大队,四百余人,这是主力。其余编成三个步兵大队,包括大刀队和红缨队。部队沿叫来河南岸向建平方向进军,沿途群众纷纷赶来慰问,到达我们这里时,几乎人山人海,我当时以为自己的身份暴露了,后来才知道,群众是自发前来欢送出征的子弟兵,很多都是远道赶来的。
90
    由于首战告捷后一再耽搁,错过战机,日寇在沿途各县城加强了力量,主要关隘已重兵布防。在日本军官指挥下,临县治安军四面出动,企图剿灭我军。八月七日,我军在北票的蒙古营子附近设下伏击圈,迎头痛击伪治安军第四十团,歼敌一百五十多人,其中击毙日本指挥官、教练官七人,敌人溃不成军,狼狈逃窜。第二天,我军与兰天林部主力会师,乘胜攻打北票。敌人四处赶来增援,我军遭遇日军的强烈火力,激战三天,战死战伤的弟兄超过百人,伤亡太大,我们撤出战斗。为提高机动能力,只能与兰天林部分手。
    部队进军到建平又受日军强烈阻击,为甩开敌军,我军转头向南,进入锦西,我们边走边遣散骑兵以外的人员,从此,我们开始在锦州热河一带打游击。
    我们离开八仙集后,留在八仙集的起义勇士们,还是上演了皇帝登基的活剧,遭到兴安南警备军的血腥屠杀。这个兴安南警备军,本是一支投日的中国蒙军,由日军退役和预备役军官担任各级主官,全套日本装备,在日寇的控制驯化下,其惨暴兽性绝不亚于日军,在满洲恶名远扬,他们在八仙集见人就砍,见房就烧,杀人如麻,甚至活扒人皮,魔鬼一样。刚刚登基的皇帝和俘获的部分救国军骨干,都被这伙禽兽砍下人头,挂在城墙上示众不算,还拖到街头暴尸三日。八仙集又成了日寇的天下。
    鬼子觉得事发蹊跷,特别是没想到王府卫队会参加抗日,怀疑鲍王爷搞鬼。鬼子以开会为名,诱捕了鲍王爷,押到伪新京长春。
    听说鲍王爷被抓走,我立即离开队伍,在锦州上火车赶到新京长春,设法营救。当时我很想自首来换出鲍王爷。在长春找到王府大管家,他说鲍王爷一口咬定不知道卫队的行动,事情已有转机。鲍王爷必定是康德皇帝的表兄,这种亲王一级的皇亲国戚,没有尊严也有影响啊,缺乏证据,日本人也拿他没办法,过了年,撤销了鲍王爷伪旗长职务,释放了事。见鲍王爷没大碍,我才回到部队。当时部队的处境更加困难,没有可靠的后勤来源,枪支弹药匮乏,衣食和马匹只能向各地财主索取,后来跟抢也差不多了,与大户富户的矛盾越来越深。队伍有被拉拢走的,有开小差的,也有前来合兵的,还混入一些双抢兵,就是抽大烟的,更有个别热衷于吃喝嫖赌的老兵油子。风餐露宿,饥一顿饱一顿,再加分分合合的折腾,又失去了老道的洗脑控制,一时人员锐减。
    积极的一面是,当时鬼子刚开始推行保甲制,救国军在热河辽西的一年多,转战库伦、阜新、黑山、北票、建平、敖汉、奈曼一带,纵横千里,打击以伪保长为代表的汉奸蒙奸。那时候是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对没有血债没有直接威胁的,我们都能抬手放过,但所到之处,一时间也没人敢给小鬼子当差,小鬼子恨得咬牙切齿。
也许我不同意你说的话,但我将捍卫你说话的权利

TOP

91
    在伪新京时我就得悉,日寇已将热河的我们,同辽西的兰天林、老梯子,三角地的阎生堂,北边的张连科、考凤林、谢文东,吉林的孔宪荣、吴义成、杨靖宇这些义勇军,并列为满洲国肃正工作重点。日寇多次出兵追剿,好在我们这支救国军全是骑兵,来无影去无踪,才多次化险为夷。日军为进一步打击抗日武装,大搞“归屯并户”,强迫民众离开世代居住的家园和土地,按“归屯并户”迁到指定的“部落”里,将原来的村庄放火烧毁,连水井都填了。还限期半个月,凡是拒绝搬迁的,一律枪杀活埋,一时间成千上万的无辜生灵被涂炭,热河省就有上万人头落地。
    当时我们想,在伪满洲国的天下,只要保存住这支队伍,就是一个胜利。越是艰苦卓绝,挺进承德西南部的想法越强烈,特别是在我心里,已经是唯一的出路。既然平泉走不通,只能选择途经赤峰翻过大山这条路。为了重振队伍的雄风,同时补充队伍给养,我们决定攻打新惠县。新惠驻有日军不足二十人,伪军不足二百人,实力看起来空虚,但与赤峰、平庄、建平、朝阳、北票的敌军相互呼应,极易获得增援。我们必须采取偷袭的方式,速战速决,诱敌加强赤峰城防,我军乘虚从赤峰城外跃进承德的围场地区。九月初,我们秘密运动部队,在新惠北面的羊羔庙地区集结。选择那里,一是离新惠近,二是看中了羊羔庙的大粮仓,能解决部队的吃饭问题。那些粮食是喇嘛在灾年用来救人的,我们向庙里捐了仅有的几十块大洋,喇嘛给了我们一些粮食和药品。
    这次行动还是暴露了。我抗日救国军,被日本川岸部队一个中队和伪警备军一个团包围。我们用火力封锁住进山道口,日军竟调来飞机,配合迫击炮,疯狂向山坡上的我军轰炸,队伍一下马嘶人鸣,血肉横飞。
    我们身后,就是羊羔庙。这是一座普善寺,建成于清康熙五十二年。相传康熙三十七年,一个西藏喇嘛随康熙皇帝东巡致此,看见两只羊羔在一坟头顶架,认为是吉祥宝地,选为皇家庙基,康熙还划出一片养庙的耕地。你们现在看不到这个庙了,解放后拆除了。当时庙宇建筑很宏伟,山门上嵌有康熙亲题的石刻匾额,主配殿八十多间,内外两层围墙,前后四进院落,院子占地近两百亩,里面住有二三百名喇嘛。如果我们退入庙内,借助地力,是可以支撑一阵,与敌人决一死战的。但那样势必殃及无辜,毁坏庙宇。

92
    天黑后,日军停止轰炸,一些胆大的喇嘛走出山门,救助伤员,掩埋尸体,还挑来斋饭清水。部队已战得人困马乏,清点之后,阵亡二十七人,轻重伤员五十六人,生死不明下落不清的三十二人,有战斗力的已不足二百。
    力量悬殊这么大,实在无奈,我们商量后,只能组织大家借着夜色突围,并下令突围后队伍解散。都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但是突围出去后只能各奔东西。那个时候,除了抗联退到苏联的少数人,关外各路义勇军三十多万人都解体了。我亲眼目睹过飞机大炮在战场上的威力,羡慕得直眼红啊。没有政府支持,没有后援保障,光靠这血肉之躯,是支撑不下去的。
    喇嘛们知道了我们的计划,返回了我们捐出的大洋,还主动多给了一些,我们将这些钱全分给了伤员。
    为了堵住我军,山下已被敌军围得水泄不通,日军亲自封锁下山路口,想突围,必须杀出一条血路。我挑选八名勇士,组成敢死队,自任敢死队长打冲锋,让司令周义久在后面压阵。
    突围方案确定后,我们用剩余的粮食喂饱战马,整理队形,清理枪支弹药。我集中了全部轻机枪子弹三百余发,连接好,挂在马背上。部队打乱编制,按同乡关系重新编组,每位伤员由两个以上同乡协助突围,拜托他们负责安置好后事,嘱咐离得近的弟兄们今后相互照顾,好在多数义士的家都不出三百里。生离死别的关头,依依不舍,临别时义士们哭着发誓宁愿战死,决不投敌。手足之情,断肠之痛,我与表哥四目相对,抱头痛哭一场,说痛哭也不确切,因为没有眼泪,只有浑身颤栗,喉咙干哀。
    普善寺喇嘛涌经超度亡灵的声音,从头顶阵阵传来,回头仰望,山门、天王殿、大雄宝殿、后殿层次清晰。我心里默默祈祷大慈大悲的菩萨,保佑勇士们逃命去吧。
    子夜一过,部队突围开始。我怀抱轻机枪,率先飞马冲下山坡,进入敌阵一通狂扫,敢死队纵马向两侧射击。紧跟身后的大队人马,夹裹着驮扶在马背上的伤员,旋风一样冲出敌人的包围圈。
    那是一九三六年九月十七日,这支刚刚组建一年两个月的抗日救国义勇军,就这么消失了。
    表哥周义久突围后,想回到阜新他那个老地盘,伺机东山再起。在过阜新乌鲁木头山时被人告密,当地伪治安队将他包围在山上,战至弹尽粮绝,最后自刎而死。我是在伪满报纸上看到这个消息的,一直记着那个治安队队长的名字,这个丧家犬叫金宝仓,如果你们将来有机会,一定要帮我打听一下这条恶狗的最后下场。
    一九三六年九月二十六日,是表哥周义久喋血的日子,那年他才四十二岁。
    一九三七年年初,兰天林部在北票南平安地被敌包围,英勇战死,时年三十九岁。
    日寇占领热河后,唯有朝阳深山里的王文福老爷子,人称王老凿,带着兄弟子侄和乡亲数十人,闭山自守,与鬼子战斗了十二年,誓死不当亡国奴,一直坚持到光复,王老凿一家人解放初才被人民政府镇压。
93
    突围后我身无分文,虽然羊羔庙离家咫尺,我也不敢回家。选择僻静路,沿途讨水要饭,一直朝南走,进入大黑山,在大黑山没有找到兰天林的部队,穷困潦倒,看来只有卖战马了。这匹黑红色蒙古马,个头高,模样俊,胆子大,性子烈,与我非常有缘,曾被一名开小差的马夫骑跑,两天后自己挣脱笼头跑回来。举事之前我得到它的时候,就默契协调,平时行军,我都舍不得给它带嚼子。白天躲在山里,这匹与我出生入死的宝马良驹悠闲地啃着草,我的目光一刻不舍地盯着它,越看越是舍不得,实在忍不住,抱着马脖子哭了一场,哭得那叫伤心啊。
    几天后的夜里,我赶到北票城外,来到一个念书时寒来暑往住过多次的大车店,也就是马车旅店,托店主卖了马,换上买来的新衣新鞋,扮成教书先生的模样,揣上余钱,立即上火车赶往承德。承德是我做梦都想收复的地方,车窗外闪过的山山水水,都血淋淋的模糊一片,那种壮志未酬的感慨,撕心裂肺。
    那时鲍王爷已经成为闲散王公,住在承德,我住在王爷家观察形势,一直到卢沟桥事变,才回到航校,从南京保卫战、武汉保卫战到保卫大后方,对日空战了七年多,只要有机会,我决不放过日寇,狠狠痛击,有一次战场侦查,发现蝗虫一样的日军,我俯冲下去,用机关枪对着禽兽一阵疯狂扫射,返回机场才发现,飞机肚子上都溅上了禽兽的血,飞得有多低啊,仇恨上来,我是命都不要了。
    老蒋后来还是抗日的,从个人感情上说,我对老蒋一直心存芥蒂,为什么?他没有做过一件对得起东北人民的事情。小六子是不争气,但小六子讲义气,老蒋把小六子一直当猴耍,想怎么忽悠就怎么忽悠,东北军为了收回中东路与苏俄开战,老蒋事先许了一大堆愿,真打起来了,他连一块大洋一发子弹都没出过。小日本占领东北十四年,老蒋的部队还是一枪没打过,那么多关东义勇军,政府一块大洋没出过。光复以后,老蒋的国军,跑到东北大发国难财,忙着占房子,忙着娶满洲文化教育发达培养出来的女学生做老婆,骄横跋扈,其实狗屁不如!跟在抗日战场比,简直换了个样,老百姓说想中央盼中央中央来了更遭殃,那一点都不是夸张。
94
    老蒋也很会吹,抗战时爱夸大战果。我从不夸大,我们那次在八仙集就是击毙五个,抓住后又杀了三个,总共九个鬼子还跑了一个,这些,当地老百姓没有不知道的。打死的一些伪军伪警当然不算,说句不客气话,那时杀几个伪军伪警就像拍死只苍蝇一样,不值得一提。后来部队游击一年多,没真正打死过多少鬼子。攻打北票时,鬼子在远处操弄重武器,伪军在前面当替死鬼。在羊羔庙被包围后,鬼子用飞机迫击炮轰炸,根本无法短兵相接,可以说是把我们轰散的。后来民间传说,我们突围时那叫马踏敌营,杀得日军人仰马翻,死伤无数。羊羔庙的喇嘛也说,事后看到日军架火焚烧二十多具死尸,怪味多日不散。说实话,我那时恍惚看见枪口喷出的火焰之处,鬼影一排排倒下,我冲出敌阵后还有几十发子弹,掉过马头,对着敌阵,全部倾泻出去,在机枪间歇声中,听见鬼子鬼哭狼嚎。那时已经打红了眼,后来好几天我看什么都是血火的颜色。天也黑,马又快,坡还陡,根本不知道自己扫射的是人还是鬼,打死打伤多少鬼子更无从说起,连衣服是怎么破的,身上多处肤肌之伤是怎么受的,自己都不知道,甚至手被机枪管烫焦,都没觉得痛。
    只讲自己南山打过狼北山打过虎,就是不讲自己走麦城,我厌恶这种卖弄自己的人,现在自己又走麦城了,回味过去的经历,权当自吹自擂吧。时隔多年,还有民间人士分析,如果当年我们不首攻八仙集,而是直接进攻承德或者伪新京,发兵的一路上会有无数人加盟,打日军一个措手不及,说不定就干成了干大了,换言之,我真的有可能成为抗日皇帝。这些人不懂军事啊,光有人那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军火需要后勤保障啊。
    还有一些关于我祖父坟地的传说,那更是民间扑风捉影、牵强附会的杜撰了。

95
    正在我为下面写什么为难的时候,远在大洋彼岸的武一伟,来了个电话。

    他说,我们现在的国歌,改来改去,但是唱的就是关东的抗日救国义勇军!
    关东义勇军的泣血事迹,当时在国内外记者的报道下,已经海内外皆知。他母亲,当时还是香港的一个中学生,节省下早餐费不算,还到街头为义勇军募捐!那个时候,香港相比大陆的一些地方,还是个穷地方!
    那些捐助,是否到了关东义勇军的手里,我真的无法考察,对此,我保持缄默。

    历史是无法隔断的。
    当武一伟知道这个四类分子、羊倌大先生抗日的经历时,真是一脸惊诧!
也许我不同意你说的话,但我将捍卫你说话的权利

TOP

大先生家族的故事很长,足以单开个帖。笔者留下几个悬念:
   1,解放前二百口人不分家,怎么生活?
   2,他们家族是怎么来的关外?怎么发的家?那个地方是文化不发达地区,他祖父竟然是清末进士,真的假的?
   3,大先生说他们家与蒙古王府交情长达半个世纪,而且血淋淋,真的假的?怎么回事?

   其实,上面这些,本来与知识青年武一伟关系不大。但是,对于他曾经插队的土地,那里到底是怎么一片热土,既然他有兴趣,我更有兴趣。不过,我是考查癖好很深的人,给我留下一点时间,我要复查一下才能告诉朋友们。

  很多朋友喜欢看知青生活,更有的朋友想知道武一伟与程亮亮的恋爱结局, 好了,我们现在轻松一下,回到1974年,回到亮亮给一伟过生日的实况吧。

一伟和亮亮骑车绕过小西山口,前面出现一条二十多米深的土沟,一条细窄的山溪蜿蜒于沟底。两人放倒自行车,沿着山羊踩出的便道,小心地滑到沟底。
    沟里有野鸟和青蛙的鸣叫,间有秋虫的唧唧,溪水清澈见底,淡黄色的碎沙静静地沉在溪底。抬头看看,一线早秋雨水洗过的蓝天,一伟不由发出舒畅的叹息。
    两人并肩坐在溪边一块青石头上,一伟脱下鞋袜,将脚伸进溪水,又是一声惬意的欢叫,惊跑石缝里的一窝蝌蚪。亮亮也把回力运动鞋和丝袜轻轻脱了下来,露出修长白嫩的脚,一只赤脚放在滚圆的卵石上,一只提起裤脚,小心试探着放进溪水里。一伟看见,一只泥鳅从亮亮洁白的脚背滑过,说:“记得一本书说过,美女的脚大都是丑的,你的脚可真漂亮。”
    亮亮的脚在水里轻轻踢着水,说:“什么呀,脚这么大,穿三十九码鞋。在县城都买不到鞋,全县女人当中,我肯定是大脚片子了。”
    “要是在过去,这么大的脚,还真嫁不出去。”
    亮亮用脚撩水撩了下一伟,说:“你才嫁不出去呢。”
    亮亮翘起的一双纤足,十个匀称有形的脚趾调皮地活动着关节,指甲泛着光泽,裸露出的脚踝与小腿的肌肉,弹力十足地抖动着。

96
    一伟被亮亮精致的脚深深吸引,恨不得将亮亮的双脚揽入怀里,他动情地说:
    “谁有福娶到你,只要天天捧着你的美脚,不吃不喝都值了。”
    亮亮脸红了,说:“又没羞,整天给老婆捧臭脚的男人,还能有什么出息。”
    “能捧这样一双臭脚,没出息也认了。”一伟说。
    亮亮说:“你的脚趾甲好长啊,我帮你剪剪吧。”
    “别,让人看见不好,我自己剪。”
    “谁喜欢看就看嘛。”
    一伟只好像个小孩,顺从地将脚放在亮亮叠起的腿上,感受到亮亮的腿肉的温热和瓷实,也感受到亮亮身上传来的颤动,心里一阵酥麻,身体出现一种神秘的悸动。
    亮亮边剪边说:“你的脚真臭,泡这么半天还有味。”
    一伟说:“那是离你鼻子太近了,我怎么闻不到。”
    “你是自己闻惯了。”
    “你嗅觉这么灵,属狗的吧?”
    “你才属狗呢。我可是属羊的。”

“哎,我们属羊的性格都温顺,你也不像属羊的啊?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生日,你哪天的?”
    “我怎么不温顺了?”
    “爱对我发小脾气。你到底比我大多少啊?”
    “就不告诉你,谁让你记仇了。反正大一天也是大。”
    一伟盯着亮亮光滑白嫩的脚踝,第一次发现女孩子的足踝有这麽大的吸引力,说:“亮亮姐,看你挺苗条的,你的腿其实很结实。”
    亮亮红着脸说:“我骨骼细,身上有肉也显不出来。”
    剪好了,亮亮才不好意思地说:“一伟,没有什么好东西给你过生日,只给你煮了几个鸡蛋。”亮亮从书包里取出来一个,剥去皮,递给一伟。
    “等等,我先许个愿。”
    “还挺洋派的。”
    “小时候许完愿,要吹蛋糕上的蜡烛的,现在只能吹口气了。”
    “你许的什么愿啊?”
    “今生今世如果没希望,来世也一定要在天堂里娶红衣少女做老婆。”
    “没羞。有天堂吗?”
    “万一有呢,那我就幸福死了。”
    “呵呵,又死一遍啊?骗鬼去吧,我才不信。”
    “你知道本世纪最伟大的科学家是谁吗?”
    “爱因斯坦吧。”
    “对啊,他就信神。”
    “你的意思是天堂也属于科学的范畴?”
    “科学与神学的差别,是神学不需要实证。”
     “又是你的那个红衣少女,你不会是只爱她的容貌吧?” 亮亮抬手理了理头发,河风吹来,将她的水袖吹的飘扬起来。

97
    “她的容貌当然太值得我爱了,包括她的大脚片我都爱。但我,更爱她的……反正一切一切,包括她对我发的小脾气,还有,还有她身上的味道,我都爱死了。”
    “你又开始说胡话了。” 亮亮洁白的脚趾,在清亮的溪水里蠕动着,口气有些撒娇,也有些嗔怪,但脸上是一片羞红,一抹笑靥。
    “亮亮姐,说心里话,有你这个姐姐,我真的好幸福。我不该太贪心,是吧?”
    “搞不懂你。”
    “你说以前没见过我?”
    “是啊。”
    “你记得那次全市中学生汇演吗?”
    “嗯,怎么了?你也去演出了?对了,你们省实验中学参加汇演了,那我怎么没看见过你?”
    “我是观众。我看到音乐学院附中有个拉小提琴的少女,动作舒展,落落大方,亭亭玉立,光彩夺目。那次你们拿了第一名。”
    亮亮眼里都是光,自豪地点点头。
    “那次你演出了六场?”
    “好像是吧,记不得了,那个节目是我们学校的小提琴与小乐队协奏,你说得我好怀旧。”
    “那些天,我被那个红衣女孩折磨得好苦,为了再看一次她的演出,区里汇演完,我又去看市里的。听大家议论,说音乐附中能得第一,大半功劳属于那个女孩。你知道吗,当时有多少男生暗恋你?”
    “羞,你个破男孩。”
    “是好男孩。”
    “那也羞死人了。”亮亮用手指刮一伟的鼻子。

98
    看见亮亮习惯抿紧的双唇里偶然闪动出的贝齿,还有眸子里黑亮黑亮的瞳仁边那清澈的眼白,一伟的心激烈地叩击着。一伟动情地说:“演了六场,你穿的都是同一条红色连衣裙。”
    “你个大坏蛋!”亮亮笑着踢了下一伟的脚。
    “知道吗?六场,我都去看了,弄张票有多难啊。可是,我只知道你的学校名,你的名字不知道,想找人问问你的名字,又不敢去打听,怕人家笑话我。现在,能跟你在一起,我又幸福又不踏实。一天见不到你,我心都空落落的,总是想你。我生活在一种期盼中,好像每天都有了着落又没了着落,这心,总是起起落落的。”
    亮亮羞得将脸埋在手里,两条腿都搓动着,上身无力地靠在一伟身上,又触电一样躲开,镇定一下才说:“一伟,我怀疑你有恋母情结。”
    “不会吧,我可从来都没这么想过我母亲啊。”
    “傻样吧,让你母亲听见得多伤心!”两个人笑起来。夕阳泼下来,天边红霞映在溪水上,又折映在亮亮的容颜上,将她笑靥如花的脸庞,染上了一抹红晕。一伟望著亮亮俏丽的容颜,竟有几分痴醉,跟亮亮在一起就是这么如沐春风。亮亮的眼神望着天边,晚风吹过来,亮亮的秀发飞扬起来,轻触到一伟的脸,一阵冲动与激情自心中油然而生。一伟闭闭眼,克制着心跳,顺著亮亮的眼神望去,夕阳下,若隐若现的山花在慢坡上开放,沟壁上的几棵山枣树,竟在树尖上还留有几颗红红的果子。一伟说:“亮亮姐,我给你摘枣去吧。”
    一伟穿起鞋,拾起小石块,一下下地击打树尖上的红枣。痴迷的望着一伟,亮亮一阵微醺,一阵温馨,还有那么开心。
    “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有一位少年真是我心爱……可是我不能对他表白,满怀心腹话儿没法讲出来……”亮亮轻轻哼起……
    亮亮感觉,一伟真是个自制又懂事的好男孩,都听见了他咚咚的心跳声,也没对她伸出半个手指,话也总是点到为止,从不让她为难。
    亮亮知道,只要一伟做出她十分之一的举止,她会顷刻间全线崩溃!
    亮亮多想在这片宁静与温馨中呆下去啊,生生世世,永永远远。但她不知道,此时的一伟,心情是多么的压抑。
    一伟在溪水里涮洗着一捧小小的,饱满的,熟透了的山枣,回头对亮亮说:“你傻呆呆地看什么呢,快穿袜子穿鞋啊,我们该回去了。”


99
    如果你现在问谢家的任何一个人,他的老家是哪里的,他们一定会告诉你,山东昌邑。到现在都第十来代人了,但是他们从没忘记祖宗的老家在山东。
    我们从大先生的祖上逃荒离开山东老家开始,追溯历史。
    雍正二年(公元1724年)前后,山东连年大旱,民不聊生,很多人开始向外逃荒,最初人们大多是向西北走,《走西口》,唱出了那份人间悲凉。西北土地贫脊,人渐渐多了,生计同样艰难,山东人改向东北逃,越过长城,到人烟稀少的关外求生。现在山东民间,还有很多“闯关东”的故事流传。最初,清政府不愿意汉人进入他们的后花园,百般阻止,但是统治者防民胜于防川,终怕灾民造反,因势利导,实行了“借地养民”政策,让汉人在关外租种蒙古王爷管辖的旗地,而汉人通称为“客民”。
    清嘉庆十年(公元1781年),大先生的祖宗,挑着两个柳条筐,一头装着锅碗瓢盆,一头装着儿子,领着面黄肌瘦的媳妇,随着逃荒的人流,一步一回头,流着热泪离开了老家山东昌邑。
    他们一家三口,一路讨饭往北走,一天天、一步步地走过了千里旱路,走到了长城脚下。
    从长城南到关外,有两个通道,一个是山海关,一个是古北口,当年从山海关过来的人称为关里人,从古北口过来的人称为口里人。
    大先生的这位年轻的祖宗,是个憨厚的汉子,过了古北口,放下挑筐,回首南望,夕阳下,山峦叠嶂,长城蜿蜒,南飞的大雁,阵阵长鸣,汉子心中生起离乡的伤感,蹲在地上掉眼泪。是啊,也不知山东老家的亲人怎么样了,也不知自己这一去又会怎么样,他怎么都不会想到,日后他的后代,挑筐里这个儿子的孙子会成为进士,孙子的孙子会出将军。天快黑了,汉子抹了把眼泪,拿起扁担,担起挑筐,迈着沉重的步履,向前走去……
    古北口外就是热河。热河这一带山高林密,风景优美,承德更是名胜繁多,作为大清国的陪都,每年夏天皇帝都到避暑山庄,召见蒙古王公,围猎作乐。逃荒的山东谢姓汉子无心赏景,绕城而过,朝热河东部走去,又走了数天,来到王府县的一处山脚下,这一带水草丰美,土地肥沃,一家人在叫来河边搭起个窝棚,通过中间人租来旗地,开荒种田,定居下来。
    王府县所在的地区,有萧太后辽上京遗址,历史上发生过长皋之战,自从小日本考古队考出红山文化遗址后,近年考古发现了八千年前的人类文明,成为华夏文明史的一个著名坐标点。
    但是谢家移民来的时候,这里是大清蒙古封地,有蒙古二十四部的一个部也就是前面提到的鲍王爷家族世袭于此。同一块土地上,蒙汉分治,设县管理“客民”,设旗管理蒙民。
    这里的土地肥的攥一把都出油,庄稼收成好,自从谢家落脚开荒,又陆陆续续有逃荒的人在这里落户,形成了一个较大的村子。
    儿子很快长大,娶了媳妇,生出四子,长子忠文,次子忠武,三子忠双,四子忠全,转眼已经有了第三代。父子二人为人忠厚,勤俭持家,不时从蒙民手里购来非法田契,经过多年创业,谢家已积累了一些田产,自己忙活不过来,也雇起了耪青的,生活逐渐好起来,家中有了积蓄,要实现文武双全的人生梦想了,于是请来私塾先生,教孙们读书,孙子们耕读不误,都很用功,走上了勤劳发家,博取功名,光宗耀祖的治家之路。

100
    大先生的先人挑着挑筐,带着妻儿,跋山涉水移民关外,开的是不是无主荒地?当然不是。
    蒙地的土地制度环境与内地几乎完全不一样,内地以土地私有权为主,蒙地却是占有权,蒙地主要是供游牧民族放牧的,蒙地的札萨克享有领有权,但札萨克并不直接占有土地的放牧权,放牧权实际上公有,放牧区无私人占有的概念。汉农业是固定的小农经营,制度上要求个人所有制。汉农业的扩展必然会使蒙旗的土地制度发生改变,在各种社会或政治力量的作用下,最终形成了一种多样形态的土地权利结构。这种结构在国家、蒙古上层、蒙人和汉人之间表现出错综复杂的关系。
    但这种多样化形态是在清代形成的。对于这种特殊多样的土地制度形态,国内学者很少注意,日本学者却有颇多的研究。这一问题研究的资料,主要取自于民国时期日占机构对蒙古的调查。蒙地的地权形态,从严格意义上讲,蒙地并没有现代意义上的所有权,因土地不能买卖,无论蒙民和蒙旗王公,都不是所有权的法人代表,只是占有权的代表。所以,清理各类土地关系,以占有权与耕种权分类更为合宜。占有权和耕种权的分化不但涉及到蒙旗、蒙民和汉民的利益分割,还涉及到国家和地方的利益。
    蒙旗王公对牧地享有领有权,蒙旗王公的领有权实际上是从清王朝那里得到的,“溥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们不直接占有牧地,而是通过占有大量的牲畜而间接地占有草原,他们的牧畜有下层贫苦牧民为之放牧,不固定于一地,所以,旗内也没有必要划界占草原。农业内侵后发生了变化,个体农民需要与土地发生固定的联系,必然产生土地的个人权利。同时,随着由于耕地扩展,草场消失,王公也逐步失去牲畜,土地的租金成为主要的收入,王公也蒙古人也认识到土地的固定占有权的价值,因为蒙古人不愿意耕种,结果只能以占有权与耕种权分离的形式与汉移民发生联系。随着对农业利润的认识,蒙古王公开始大量地侵占公有牧地,将公有牧地化为私人占有的收租之物。一般蒙民失去了牧地,他们只能在王公分给的户口地耕种或出租,土地占有权与蒙古人的权力结构密切相关。
    为了保护游牧和蒙汉分离,清王朝不准汉移民进入蒙地。所以,从严格意义上讲,封建国家对蒙地有最上层的占有权,尽管这种占有权只是名义上的。
    清代早中期,国家禁垦,私垦似乎是蒙旗王公在钻空子,无视国家禁令,私招汉人租种土地。(注: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满洲旧惯调查报告书前篇ノ内:蒙地》,大同印书社,1914年2月,第36-37页。)许多蒙旗一般是通过政治关系将私垦合法化。王公到北京朝觐,由于奢侈消费巨大,陷入贫困,为了补救财政不足,他们垦请招垦收租。清王朝开始时期对土地利益并不在意,但为了限制蒙古势力,还是实行了禁垦,清朝皇帝比较尊重王公的权益,皇帝不愿意对蒙古王公实行制裁,主要对汉人进行限制。由于不能居住,汉人只能成为季节劳动者,春去秋回。春天入蒙后由王府指定具体地点耕种,秋天将收后将一部分上缴蒙旗王府,一部分卖掉,然后返乡。这时期汉移民的土地耕种权是暂时的,占有权和耕种权的分化不明显。只是在后期,当汉人在蒙古当局的庇护下定居时,占有权和耕种权才分化明显。
    汉人定居大规模发生时期是在清中期,清王朝的立场在内地人口压力和灾荒的危机下有所改变,愿意借蒙古王公这种贪利行为将内地过多的人口移向蒙地。“借地养民”尽管无明文可考,传说源于雍正年间,“借地”一词被官方应用,本身就说明清政府尊重蒙旗的领有权。
    雍正一、二年,山东、河北遭荒,清王朝诏令近边蒙古将可耕地为内地贫民耕种,允许他们定居。
以后又把京城内无地无产的满人和蒙人官兵,移驻热河蒙地。
    这时期的清政府也并未像清末那样剥夺蒙人的土地占有权,而是在蒙地单独设治管理汉人,但在土地权利上仍让蒙人直接与汉人打交道,汉人向蒙古地主缴租,由于汉人的经营能力强,永佃下耕种的大部分的利益逐步归汉人所有。这时王公又改变了立场,希望清政府清理汉人。因为汉人的耕种已影响到游牧,他们从农业中所得的利益愈来愈小。于是,乾隆年间又进行了一次地籍整理,许多汉人长期耕种的土地又划归蒙人。可以看出,上层的占有权往往由国家进行调控。
也许我不同意你说的话,但我将捍卫你说话的权利

TOP

是沙发吗?

TOP

101
    占有权的土地类型也有许多。归王公的土地一般分内仓地和外仓地。内仓地供王爷个人收租,王爷名义上的内仓地并不多,但他们往往利用权利占有许多公地。
    外仓地是那些收入归蒙旗政府的地,岁租供蒙旗日常开支,这部分地比例很大。乾隆年间,东蒙这一类地的地租归入各旗官仓和灾荒时救济贫民的公仓,所以,这些地又叫外仓地。外仓地也叫白楂地,原指地上庄稼收割后留有白楂,与其它草地有所区别,因而命名为白楂地,这些地早期由王府直接管理。另外,清末放垦的官有地一般也称外仓地。
    外仓地和内仓地常常混淆,王公也借机从中渔利。中层贵族的地以恩赏地居多,这些地或往往是官员因功劳而领到的地。还有按职务领受的地,叫职分地,也叫差使地,退职以后有的要还给蒙旗,但官员往往在受地7-8年以后,就长期占有,永远为业,由旗长发给红契,但土地不能买卖。除此以外,寺庙的土地也由蒙旗拨给。
    还有一种是底层蒙民占有的户口地,又叫生计地,是蒙旗分给一般平民耕种的土地,不缴租子。如果蒙民自己耕种,占有权和耕种权合一,租给汉人,自己仍然保持占有权。但在占有权次序上是最次一级的占有权,且蒙旗上层对这种地仍有控制力,可以随时收回。这种生计地顺治年间就存在。每人多达500亩,在清初蒙地农业粗放的年代,养活一家人也需要这么多地。当时蒙古人还时常游牧,只在春夏营地经营农业。汉人大规模进入后,牧地被占,蒙古上层为了稳定,有时因清政府的命令,不得不将剩下的牧地分给贫民,这就形成户口地,各地户口地的发展不同。
    最初,蒙古人将这种地租给春来秋去的农民,自己游牧。到后期,大部分土地农耕化,蒙古人也依靠户口地生活。
   
102
    在汉人刚流入时期,上层贵族和一些壮丁不断地占地放租,但那些在札萨克那里没有功劳或受到排斥的蒙民没能占到地。随着下层蒙民的贫困和汉人的势力的强盛。从乾隆末年到嘉庆年间,在清政府的干涉下,对土地进行了一次整理,蒙汉分离,汉人退地退田。在倒出空地的基础上,形成了第二次占地。第二次占地时札萨克以恩赏地的形式将土地分给以前无地的蒙民,只是在一些地区仍然可以随意占地。汉人有耕种权无占有权,但最后他们取得了土地的大部分利益。因他们一开始获得的耕种权往往是永佃权,永佃权会将土地升值的利益利己。早期的永佃只是不退地的租地契约而已,欠租时蒙古一方就撤消永佃权。
    汉人的耕种权是受到严格限制的。如果佃户要转租或兑倒给别人,则要向地局申报。从利益上分析,这种永佃会使王公得利较多,但后期的缴荒价永佃就不同了,缴荒价在一定程度上相当于卖地。王公因奢侈消费而欠了大量的债,为了还债,只有出售土地,但蒙地是等级占有的,不能像内地那样公开拍卖,王公就以收荒价的名义将土地实际上卖出。荒价是从农民那里收的押金,在严格意义上还要还给农民,但由于王公没有偿还能力,这笔钱实际上就是卖地钱。许多地在缴荒价后征租只是象征性的,所收只是一种数量很少的小租子。在荒价的基础上,农民获得了永佃权,往往就相当于获得了所有权。
    无论是旗政府、王公、贵族,还是贫民将自己的占地卖给汉人,都是卖了耕种权,保留占有权,但这种占有权的利益与以前相比就大大地减少了。

    帖这些资料,目的不止是解释前面提到的谢家卖来非法地契,而是为下面写的一场土地引起的大屠杀,做铺垫。

103
    占有权和耕种权的利益争夺一直是清末蒙汉冲突的主题。清代早期,人少地多,尽管蒙古王公大量放地,蒙汉冲突不激烈。到清中后期,人口增多,土地纠纷也增多。尽管实行了蒙汉分治,但汉民欺弄蒙民、蒙民仇视垦户的事件比比皆是。这种冲突一方面与政府有关,但更多地还是与双方的社会势力有关。在汉人分散地获得耕种权的时期,蒙旗仍有控制能力,他们可以撤佃,也可以将荒价上涨。但到汉人势力强大时,蒙古人往往被虚置。
    蒙民没有农业社会的经验,往往为了一点利益而放弃土地,得钱后又不会经营,很快挥霍一空,随着耕地逐步侵占了牧地,只有北逃别的牧业旗或忍受贫困化。下层蒙民的怨恨往往集中地面向汉人,或集中于招垦机构和那些取得大量耕种权的商人,却忽略了蒙旗上层,那些有权垄断占有权的人。上层官僚往往先是招民占地,私征地租取利,后因汉人得利较多,又鼓动蒙民抗垦。插一句,蒙民抗垦,近代有著名的嘎达梅林,抗的就是张氏父子。英雄嘎达梅林,就是张学良杀的。
    由于无法以农业经营得利,蒙人往往就利用占有权之便取利,但占有权的利益往往是固定的,不能增值。他们便想法使之增值,最终导致混乱。蒙古人有时先把土地租给一个汉人,以后又租给另一个汉人,汉人缴了押租钱后也得不到土地。汉人是熟练的农业劳动者,同时熟悉农业社会的法则。他们很快学会了在蒙地经济和法制环境中钻营。 私垦时期人地关系宽松,蒙古人只注意到耕种者个人的缴租,而不注意土地的丈量和权利控制。
    蒙古人的斗争策略是巩固占有权利益,侵占耕种权利益。汉人的策略就是巩固耕种权权利,尽管能地侵占占有权。侵占土地占有权的一个重要手段是扩大黑地的份额,多占地少纳租。咸丰年间,上级要进行查勘丈量的工作。汉人想法躲避,先有农安民户用钱向蒙古王公买荒,其条件是“永不勘丈”。“嗣后各甲众民复借交津贴五六万余千,呈送蒙公,立立垦永不勒丈,亦经蒙公允准给印文,立立有十甲众民勒石作证。其实众民施饵,以遇蒙公”。蒙古人一开始被好处蒙蔽,乐得收钱,但事后却察觉不对,又要增租勘丈,并打着理藩院的招牌,汉人不得已进行了抗租斗争。光绪十五年,在政府组织的丈量工作中,“时有刁民刘振刚即刘泳者,号召千余人聚众抗租,殴夺绳弓,逐而中止”。(注: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满洲旧惯调查报告书前篇ノ内:蒙地》,大同印书社,1914年2月,附录第86-87页。)
蒙古人对付汉人这种方法是土地丈量,即打地。汉人则长期反抗打地和顺契费。所以,地契上对打地的实施都很敏感,有的村在土地自批租后契约上写明不打地。总之,围绕着丈地的斗争是非常多的,汉人总是用软硬两手试图阻碍丈量工作,因为一旦丈量,黑地的土地占有权就归到蒙古人那里去了。除了阻碍丈量以外,汉人欺骗占有权的方法还有许多。蒙汉之间的中介阶层是揽头阶层。早期的揽头是一些从蒙古王公那里批租土地,承包租金,赚取差额利润的人。蒙旗依赖揽头为之提供大量的金钱,但在批租土地结束后,蒙古人和汉人都对揽头的中间剥削产生了反感,使揽头制被取消,佃户到地局换契约,并直接缴租到地局。
    蒙古人将土地兑倒出去后,只能成为贫困阶层,有的甚至成为耪青户。社会群体也会因地权关系酿成动乱,动乱中有关契约往往成为目标。1890年东蒙南部发生了红巾军的动乱。汉佃攻击蒙旗,烧毁土地契约,驱逐并杀害蒙民,至使大批蒙古人放弃土地权利或将土地兑倒给汉人北迁。

103
    前面提到,在谢家移民王府县之前,王府县的地盘似乎只有蒙古人在放牧。
    东北的近代开发史,当然就是200年左右的移民史,这就是为什么整个王府县只出过大先生祖父一个进士的根本原因。
    不过,现在考古证明,王府县是个古老而神奇的地方,其古文化历史悠久、内涵丰富、发展轨迹清晰,没有断层,已被考古界命名的“小河西文化”、“兴隆洼文化”、“赵家沟文化”、“小河沿文化”等几种类型的文化,既填补了中国北方考古编年的空白,确立起四个考古学文化的坐标,也将这一地区新石器时代考古学文化向前推近了三千余年。
    新近的考古发现,早在七、八千年前,王府县已有人类活动,三千年前已经进入奴隶社会,早在三、四千年前就有了与中原地区同等发达的等级社会制度与青铜器时代文明;这里发现的周家地山湾子等诸多夏家店上层文化遗址表明:早在二三千年前的先民们就已掌握了成熟的青铜采矿和冶炼铸造技术;横亘在王府县中部的两道燕长城表明:在春秋战国时期这里曾在燕国版图。秦汉之后,这里开始有准确的史籍记载。古代最早移居东北的中原人可以追述的商纣时期,据说黄帝的后代及其家人一部分逃到了东北,有文字可考的第一代居民是东胡族和山戎族。秦统一中国后,这里归辽西郡管辖,西汉初期,东胡族演化为鲜卑族和乌桓族,到南北朝时,这里又兴起了新的民族契丹。唐朝初年,封契丹族首领为都护,赐李姓。公元938年,耶律阿保机统一契丹各部建立辽国,辽上京在此建都。此后,纳入金、元、明版图。16世纪末,努尔哈赤统一女真各部,建立后金,受后金控制。
    1664年清兵入关统一中国前后,这里才封给帮着满清打天下的蒙古黄金家族,实行盟旗制,将漠南分为24部49旗,并定东四盟、西二盟,这里属于东四盟之一。
    那前几拨原著人都哪里去了?
    契丹人在东北基本已绝迹,其后裔散布在今天的土耳其,新疆的维吾尔族也应该与其有血缘关系,鲜卑人最早起源于东北,后入主中原被汉人同化。金人、满族人的后裔在东北目前有不足一百万,还有一百多万在北京,其余约三十万满族人散布在河北、江苏、安徽等地。如今东北最大的少数民族是朝鲜族,人口一百多万,而1945年,东北最大的少数民族是日本和族人,二百六十五万人,直到1978年才大规模陆续回到日本。
    历史上这里没有汉人吗?显然不是。这里在明代属于辽东都司,于洪武八年并入明朝版图,明朝在辽东都司共设25卫2州,其中25卫是汉族聚居区,2州是少数民族聚居区。明朝和历史上的其他汉族政权一样,在统计人口时只统计汉族人口,不统计少数民族人口,因为只有汉族人才负担赋税。辽东自古以来就是汉族聚居区,是九州之一的幽州之地,居民以汉族为主,而且人口不在少数,明洪武年间就有汉族人口100多万,这还不算驻屯的军户及其家属。明朝洪武年间统计当时明朝统计的总人口只有6000万人,而现在中国的人口在13亿以上,假如按照正常人口繁衍的比率来看,我们就照100万人来算,他们的后代到现在应该已有了2000多万,导致这里原住汉民绝迹的原因只有一个,他们的祖先集体“失踪”了。

    那他们又是如何失踪的呢?现在的历史专家不知道吗?还是知道却闭口不谈?

104
    关东原住的汉人是如何失踪的呢?
    答案只有一个,几乎与沙俄血洗江东四十八屯一样,后金天命年间,努尔哈赤进行了种族大清洗,逢村堡即下马斩杀,将男人全部杀光,带回女人和牲畜,未遭杀戮的则或为奴或从军,像曹雪芹的先人一样随清军入关。曾经“田人富谷,泽人富鲜,山人富材,海人富货”的关东,就这么成了田园荒芜,人烟稀少的荒蛮之地。清朝修的史书,竟然还留下努尔哈赤“恩养尼堪(指汉人,贬义)”的记录。
    中国人在包括关东在内的远东生息的历史,远的不说,唐代大诗人李白,就出生在贝加尔湖畔。外兴安岭那大片的土地上,中国人的身影早已消失。
    俄国十月革命前,海参崴、双城子、伯力、海兰泡这些地方中国人遍地,店铺林立,仅海参崴就有一千三百多家中国人开的商店。
    打住吧,不想延历史的轴线继续深入了。中国人勤劳聪明不假,但历史上的冷兵器时代,任何一个北方的野蛮小种族,只要敢举起刀,中国人都会跪下来,如祈求一口残羹而不得,则成群结队,比羊群都老实地走向屠宰场,后人则以在中原同化了敌方幽自己一默,早忘了先人生不如死的漫长岁月,看粉饰辫子的戏竟然津津有味。
    有当代学者论述说都是儒家文化造成的,我反问一句,小日本不是儒家文化吗?如果你去过日本,或者有机会去日本看看,不管它多发达,它保留下的传统文化都会让你吃惊不小,反正我的感觉是,小日本,你的文化祖宗我来了!说个假如,如果现在小日本的三八大盖那长长的刺刀伸到你脖子下,你怎么办?也许你不会下跪,只是陪个笑脸,但是,说不定骂与小日本对峙抵抗的人里面会有你!也许,你没有机会面对强权的刺刀,你不会理解一个勇士在面对强权的刺刀时,那种孤独无助的滋味。我们再回头看看热兵器时代,国军也好,共军也好,有哪一次歼灭过日军或美军的一个整编师?
     现在东北人口近一亿,而且99%以上是汉人,他们不是从地里冒出来的,都是近二百来年的移民。他们大多是解放前从山东、河北、河南、安徽等地闯关东过去,解放后来自四川、湖南、湖北过去,改革开放以后从浙江等地去的。
    大量的移民开始于清末民初,尤其是张作霖、张学良父子功不可没。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张氏父子整军精武,励精图治,开矿山、修铁路、建银行、办学校,在北满积极屯军垦,只用了10年时间,东北经济在中国举足轻重,铁路85%国有化,电信设备98%国有化,而此时中国大江南北从北京到南京,从上海到广州铁路和电信设备95%都控制在洋人手里,象样的民族工业极其有限。东北大学教授的工资是北大的六倍,约3000现大洋,超过总统段其瑞,1927年引进当时最先进欧洲技术生产马达,1930年亚洲第一部带空调的火车在旅大诞生。这些成就曾令孙中山深刻地检讨“搞三民主义这么些年,民生竟还不如东北的张氏父子”。很多人说东北的繁荣是日本人的功劳,这太高抬小日本了,1929年日本人也承认,不用半年满铁的股份就会全部落入中国人手里,而当时苏联经营的中东铁路更是苟延残喘,1930年的“中东路事件”,就是张学良急于收回中东铁路才酿成的军事冲突。九一八以前,日本在东北的投资很少,后来发现被张作霖欺骗,反目成仇。
    日本占领东北以后,确有不少投入,南满的发达程度已经超过日本,但大都为了以战养战,东北百姓享受到的好处有限。出于政治原因,解放前东北的开发史一直被隐瞒,致使如今的不少中国人甚至东北人不了解东北的历史,竟把东北经济的光环,套在了小日本头上,张大帅如九泉有知,岂能瞑目!自张氏父子之后,东北人没出过大政治家,但是,又有哪位大政治家带领人民走出了封建泥潭?

105
    由于北洋政府和张氏父子有组织、有目的、整车皮地从山东、河北甚至河南、安徽等地,以每年三百万人口的速度向东北大量移民,使关东的人口结构发生根本变化,这对俄国和日本的满洲战略是致命的打击。九一八后不久,日本就有组织地以每年三十万人的速度向东北移民,截止到1945年,东北的中国移民多达四千五百万,而日本人只有二百六十万,尽管他们已经成为东北最大的少数民族。二十年代后,日本曾公开唆使大量朝鲜人移民到辽宁和吉林,与东北的汉族移民对峙,最终导致吉林“宝山路”事件,伪满时期,部分朝鲜人更是充当了“二鬼子”,至今都和东北汉人存在隔阂。历史上根本不存在什么吉林延边区,这是日本鬼子为阻止东北中国化从朝鲜移民故意造成的,有些民族间的历史问题,鉴于民族政策的敏感性,至今也不能真相大白,本文能不涉及也不涉及了。
    这几千万东北移民,使得日俄的所谓“满洲问题国际化”泡汤,在四十年代日本曾想利用满汉情结离间东北人和关里的中国人,但东北的汉人是不吃这一套的。1945年,苏联红军占领东北,之所以放弃了吞并野心,就因为这些抡锄头把子的来自山东、河北等地的老乡已遍布东北三省的每个省市和村落,老毛子为时已晚。具有讽刺意义的是,中国历史上几乎没有一次成功地以军事手段从关里打到关外,这最后一次却是让憨厚、朴实的中国农民彻底征服了白山黑水。中国当时有什么?没好枪,没好炮,没好军队,更没TMD好政府,唯一的资源就是扛着锄头的中国老百姓!
    五十年代,整个东北成为朝鲜战争的经济军事供应基地。此后近三十年,东三省一直是中国工业的大动脉,从东北向祖国的中南、西南、西北地区搬迁了数以千计的大型企业,输入了大量管理干部、工程技术人员以及产业工人,极大地推进了内地的工业化,提高了内地的人口素质。这些东北人的后代遍布大三线的四川、陕西、青海、江西、湖北、湖南、福建、广东,当地不少孩子即使父母都是南方当地人,他们讲普通话时也带东北口音,原因就在于此。凭良心说,中国的工业能有今天的规模,东北以及东北的早期移民功不可末,他们有恩于新中国,无偿地向祖国输送自己的血液。计划经济体制使大部分国企设备老化,未能及时得到更新,如今东北的老工业区面临的困境是体制的通病,与东北人并无直接联系,俄罗斯东欧人口素质那么高,他们转轨前也没取得什么显著成效。
    满洲在恶劣的国际环境下能发展到今天,能够永久地归入中华版图,这是东北人的功劳,这更是中国人的骄傲。
也许我不同意你说的话,但我将捍卫你说话的权利

TOP

106
    回到谢家的家史。
    开荒种地让谢家很快步入了小康生活,但租佃蒙地,不时产生麻烦,周围的客民说“老蒙古(这是当时客民对蒙民的通用称呼,现在也能看出有一定的贬意)傻,好糊弄(意为欺骗)”,大都与蒙民周旋于土地,不做它想。
    谢家不一样,这得益于后代读书。人说要改变命运,读书做官是一条捷径。那个时候,谢家第三代哥四个,还没有人靠读书做上官,但是读书开阔了他们的视野。老大忠文脑袋活泛,二十来岁放弃了读书,拴了台大车,干什么?贩盐,贩皮子。那时,识几个字就比睁眼瞎强,别说忠文读了十来年四书五经,闯荡天下的底气很足,北到贝加尔湖,南到天津卫,西到承德,东到奉天,利润丰厚,没几年,一台大车变成两台、三台,雇了马车夫,自己当起了掌包的。老二忠武呢,一心求功名,务农读书,据说一直读到五十多岁,这大哥俩给后代留下了文不文武不武的笑谈。随着忠文的历练成熟,在家里说一不二,对三个弟弟相当严厉,动辄检查学业,长兄如父,弟弟们也都惧怕他。
    忠文见多识广,扩张的野心那是一定有的。当时在王府县境内,离叫来河几十里的山上,皇家开起了金矿,采矿业带动了当地的其它产业。反复琢磨后,忠文看中了开烧锅这一行。受气候和习俗影响,矿工、牧民、农民皆善饮,忠文不惜血本,在离家五十里外靠近金矿的地方,盘下十几亩地,开了一家名曰“玉液泉”的烧锅,也就是酿酒厂。没想到,这一下就发大了。
    发财后做什么?添置田产,盖房撘屋,这是汉人的传统。于是在烧锅院东建下有三百多间房屋的大宅院,一色青砖瓦房,院门楼高大壮观,四角有防贼的炮楼,并起堂号为“存善堂”。在老太爷没谢世前,谢家已经四代同堂,三十多口,人丁旺盛,财源滚滚。
    民国八十六年,也就是1997年,一位居住在台湾的谢家人过八十岁生日,写下一篇来台五十一年忆述,对童年在家乡的老宅,有过追记,摘录于此:
    住宅堂号“存善堂”,古典式砖瓦建造,飞檐耸脊,两边吐鳌,雕梁画栋,迴廊曲折,亭台水榭,伟丽辉映,庄院广阔,占地数顷,周墙高四丈,宽一丈,院落分六层,另有打谷场、磨房、牲畜、家禽饲养处及桑树园。院前广场左右为护院人员住房,房内有武器储藏室,正面有高大月台一座,面南正房与东西厢房以回廊连接,廊内分格树立明柱,上悬匾额。登月台过回廊进正面大厅内中高悬祖母大人七十大庆时,大总统所赠之匾额,内刻《封君寿母》之祝词,上款为太夫人七旬荣庆,下款为大总统题褒国号之下盖有“荣典之玺”大印,另有各省市首长赠给伯父、父亲、叔父大人之匾额多方,如:国之干城,社会冠冕,公正廉明,望重法曹,桃李满门,造福桑梓等等,悬挂于回廊之中。过大厅之屏门为第三层,正面为供奉祖先之祠堂,右厢为大小客厅,左厢为书房账房。过穿堂第三层为子弟就读之书塾,聘有诗书素养高深之老师执教,并有图书储藏阅览室,内有名家书画多幅及各项寿礼,如天官赐富,蟠桃献寿,寿与天齐等等。过穿堂第四层为内室,正房十四间,两厢各十四间,内含附属设备。第五层为小厨房,储藏室,女佣住房,长辈及成年子弟和女眷餐厅。第六层为男工住房,大厨房及男女佣工餐厅,后为打谷场、碾米房、粮仓,其后为饲喂牲畜之处所,最后为桑园,植有桑树百余棵,粗数人合抱,鸟巢结干枝干间,不计其数,遥望之苍苍然,有气象万千之感,拱型大门楼内,镶铁制大门两扇,门楼两侧分别镌有“为善最乐”、“读书更佳”对联一副,横批四字“凝庥钟瑞”……
    谢家大宅门内的气魄,应该说不是一代人打造的,经过几十年的完善,已经超过了当地的王府,在热河一带都有名望,家人外出如有人问是那里人,一回答“存善堂”的,人们就知道这是谁家的人了。1947年12月的“大风暴”中,大宅门内的房子都分给了贫下中农,各户扒掉所分房屋,易地重建,原建筑消失,三十年前还有炮楼地基的土堆残存,现在连这些土堆都没了。

107
    家大业大,酿造业、运输业外,四处还有田产,到大宅院落成入住之初,坐在挑筐里闯关东的老太爷还健在,虽然他的长子忠文已经被称为大当家的,老太爷还是立下了规矩,那就是不能分家。这对忠文的确是个考验,后来谢家的不少家规家传,应该说都出自文,他的原则是,绝对的公平是不可能的,但必须绝对公正。
    后来,谢家采取分居不分家的方式,按现在的经济学术语,是收支两条线,统一核算,生活开销统一调度。平时,大人各忙各的,小孩子们集中在大宅院读书,大孩子因才送出求学,过年只要没留洋的,不论多远都要赶回大宅院团聚。
    为了节省篇幅,下面从流传在后人包括当年邻里、长工的后人中的几个故事片段,写写谢家尊师重教、礼待下人、积德行善的几个侧面。打乱编年史的目的是尽快叙述完谢家,好回到武一伟的故事中。
    历史上的的科举,考中进士实属不易。首先要“进学”,入了县、府学校的人叫做生员,俗称秀才。而后由生员考中者为监生,通过府级考试,也叫乡试中者为举人,由举人再经会试,全国考中者为贡生,这才算考进士前的预考,所以皇榜上说策天下贡士,贡士再经殿试考中者才能取得进士功名。清朝全国为4.4亿人口,平均每年能考中进士仅100名左右,那是容易的吗?
    家境殷实,长兄溺爱,让忠武有条件从小一直读书到五十多岁,一生没为生计费半点心,那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这样的条件促使他自己才中秀没有罢休,陪着儿子静心攻读,儿子终成大气。
    光有物质条件那还远远不够,师资条件今人也不敢低估吧?谢家办私熟请来的教书先生,不论水平高低,全体家人都必须十二分尊重。先生到谢家后,要专立小灶,每顿饭菜的标准都要高于大院内的任何人。那时大院里家人、长工已有三、四百口,分上灶、小灶和大灶,上灶就是给先生开的,小灶是给长辈们开的,而小辈人包括孩子同长工一起在大灶用餐。至今当地人还传说,当年给谢家扛活的都是少爷待遇。
    相传,一天教书先生和大当家的一起散步,见到一头驴驹子,先生随口说:“天上的龙肉,地下的驴肉。”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忠文什么都没说,陪先生转了一会儿各自回房。中午吃饭时,先生的餐桌竟然上了驴肉!先生一问才知是忠文下令杀了那头驴驹子,只为给先生尝个鲜。一句话杀了一头驴,先生能不感慨?这种尊师重教的家风,让周围很多读书人敬仰不已,故事在当地传颂了一百多年。这位教书先生是光绪癸卯年(公元1888年)举人,他教了谢家三代人,最后老二忠武的儿子中了进士,忠武的孙子大先生一辈年纪大的,从小也都是受这位先生启蒙,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108
    光绪三十一年(公元1905年)皇帝下诏书废科举改办新学,此地比内地闭塞,一时无人响应。此时谢家因中进士的已去做官,成为名声在外的文儒之家,有一定的影响力。虽然大当家的忠文已经过世,但其妻樊老夫人独具远见,说:“谢家之所以出了进士,家兴业旺,这是因为读书所至,邻里乡亲们的子女也应读书,咱不牵头办学谁办学?”
    她把自家的学房旧址扩充,创立初等小学,学校一改过去只收男孩子读书的旧习,小女孩也收来读书,这更是前所未有的。这所学堂是县志记载的此县最早的新学堂,办了四十多年,一直到解放前。
樊老夫人为了办学,,典当自己的钗钏首饰,倡导全家的妇女拿出些私房积蓄,共集资二千多现大洋,一时用不了的,放长息作为学堂的日常费用。樊氏日常的主要精力也是管理学校,女学生如有生病她就招到她房里来住,亲办饮食医治。
    这里的学生后来在社会上都成为有用之才,大先生不算,其他学生也不算,光谢家就在此走出了两代将军,第一个是大先生的堂叔,也就是樊老夫人的一个亲孙子毕业于黄浦军校,成为国民党陆军少将。大先生的一个胞弟入国民党空军军官学校第十八期后,因成绩优秀被送到美国受训,民国三十四年(1945年)从美国驾驶P—51型“野马式”战机飞过大西洋,编入空军第四大队,投入到抗日战争最后阶段那激烈的空战中,这期间日本侵略者正疯狂反扑,他为抗战最后胜利立下了赫赫战功,去台后曾任台空军中将副总司令。
    樊老夫人因兴办学堂之举,在民国八年(公元1919年)被大总统徐世昌亲笔授匾,匾额为“孝义兼著”,表彰她“兴学育才,学术日新”。当时由总统亲笔授匾的在全国也不多见。
    八一五光复后,国军上校大先生复员返乡,承继家传,自己掏钱首创了全县第一所中等师范学校,这所师范在解放前后繁衍出县初级中学、高级中学。大先生认为自己从在空军航校从教开始,断断续续教书四十年,1966年六十岁本该退休了,结果……

据笔者了解,大先生那批空军人员,不论是在航校的,还是飞虎队的,甚至两航起义的,反正只要没去台的,很多人在解放后都以中学教员为生。

109
    八一五光复以后,苏军将占领的王府县人民糟蹋个够,移交给了八路军第二十五旅。这些从关里来的老八路,看到县城师范学校有二十几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穿着漂漂亮亮的洋装,上学放学在大街上唧唧喳喳,惹人眼红。这些快三十岁的旅团干部起了爱慕之心。八路开始招兵,找到师范的校长大先生,想招一部分有文化的女学生,大先生推脱学生还没毕业,又讲培养教师的紧迫,仍然说不过铁嘴钢牙的政工干部,最后以学生自愿达成妥协,一多半女生参加了八路,更让大先生始料不及的是,他最小的妹妹也在其中!
    据说谢小可长得酷似她的小姑,可见那也是个美人。这批女兵无疑全都嫁给了部队首长,小可的小姑嫁给了一位政委。那个时期军政不分,大风暴时更是军人执政,这一嫁,谢家成为光荣军属!真是救了留在老家所有人的命,用当地人的话说,别看谢家“挨产”了,但都保住了命。
    王府县老家里的谢家人,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人常说是灾躲不过,谢家人在大风暴中借了姑爷的光,躲过一死,可是仍然没躲过灾难。包括亲戚后来无疑都成为运动员,三十年没得消停,上学进步就业都不用想了,绝大部分都是受管制的农民无疑。在外的谢家人也失去所有联系,大先生那个黄埔十期的堂叔,抗战时期任国防部军务局少将处长,后期是国军东北行辕蒙东联防指挥部司令长官,在老家有影响,而那个小弟,在老家没什么名气,解放初很多人生死不明,所以内查外调时谢家人一问三不知,改革开放后才知道此二人都跑到了台湾,好在当时组织也不掌握,没产生更多麻烦。其实,谢家还有一些解放前离乡的人值得简单提一提,只怕引起读者的怀疑,这是真的?
    大先生平辈的人里,比如有一个堂兄是美国堪萨斯大学物理博士,还有一个堂妹在满洲国时考取公费留日生,后到台湾经商,现仍健在,已九十高龄。国军方面有,共军方面也有,除了留学欧美的,还有留学苏联的一个堂弟,而且是那个文革时先当红桃四后当黑桃三的领导人的妹夫,解放后当过省级大官,改了姓名,始终都没与老家联系过,不过老家人都能原谅他,政治运动一个接一个,这些从地主家庭走进革命队伍中的人也不敢再和家人有任何联系,那时也叫划清界线,都是没法子的事啊,可惜这个大官无论如何小心,还是受大舅哥牵连受迫害而死。
    有关谢家的事,最打动我的,还是在社会发生动乱时,一个乡绅所起的社会缓冲作用。这也是下面要写的一个主要段落,包括在一场大屠杀中谢家与蒙古王府建立起来的交情。

110

    正像我前面铺垫的,热河蒙地的土地政策,最终导致了一场大屠杀。
    王府县南部山区,当时也称右旗,有一个名为杨悦春的乡村郎中,年轻时遇到从关里过来化缘的道人,传授杨悦春《梦首经》等6种道经,杨得道后既看病又传道,人称“杨四老师”,在当地很有名气,所传道称为“一炷香”,据说这是关内白莲教的一个分支,杨悦春逐渐成为一炷香的大香头。
    一炷香与所有会道门一样,创立者在开始传徒时,大多利用巫医治病或把气功巫术化,作为吸引徒众的重要方法。一炷香教根据病人有病部位判断身患何病。如系头疼,便称因为不孝顺父母;手足痛,则为兄弟不和睦;肚腹疼,则因为“良心不善”等等。治病的办法是让病人向北磕头,诉述平生罪过,给予短香一炷,令其对香长跪,忏悔已过,说如此便可痊愈。
    杨家也是从关里移民到王府县的,一向耕种右王府的旗地为生。该府王爷达克沁自升任盟长后,租课屡增,又纵其子“借势横行勒索,奸淫拷打、杀戳等无恶不作,受累百姓不敢告官伸冤,怀恨甚深,欲图报复泄忿”(时任直隶总督李鸿章语)。正当王爷调蒙古兵,要“杀民(汉人)腾地”时,杨悦春手下教民商议,如此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于是便以“金丹教”名义,暗聚800余人,决定“先捣毁王爷府”。
    清光绪十七年(1891)十月初九夜,杨悦春率众弟子,手持斧镰、镐把、锄头、菜刀等农具包围王府,事先买通的一个王府木匠从里面打开府门,教民杀入达克沁王府,不问男女老幼,尽行杀戮,且每杀一人,口呼:尔等尚吃租呼?尚施威呼?骂不住口。当时只有贝子之长孙,经一随侍名那孙巴图者,背负潜逃,得免惨祸。将盟长固山贝子达克沁、福晋及其家人23口杀死后,又闯入东府杀戮,一夜之间将两府二百余人杀个净光,凡在屋内死者,皆焦头烂额,在院中死者,赤身露体,缺手断腿,目不忍睹。
    杀完人后,教民又到固伦端敏公主坟,掘墓扬尸。接下来他们将王府改为“开国府”,众推杨悦春为首领,打出“扫胡灭洋”旗号,出示安民,造枪掠马,欲与蒙古人及清兵对抗到底。其实那时王府县当地没有一个洋人,灭洋之说实在牵强。他们只将凌源县境内三十家子外国人办的教堂焚毁。
    其实,这次教民还有一个目标被研究此事的历史学者忽视,那就是田契。教民所到之处,搜找田契档案,全部焚烧!
    事情迅速扩大,很快蔓延在敖汉、奈曼、朝阳、平泉、建平、赤峰四州数旗县,聚数万之众,攻王府,烧教堂。这边王府遭受灭门,东边的王府也就是前面提到的鲍王爷家得信后,慌乱不已。当时老王爷想起了谢家大当家的在当地汉人中威信高,前来求救。大当家的二话没说,开门接纳了王府老小一百多口,藏在后院。老王爷安顿下家人,带领卫队出去报信搬救兵。按正常思路,老王爷应该往北京报信,但一路上都是教民,不出十里必然一命呜呼。
    老王爷很镇静,带领人马向东走,一路奔向奉天求救。
    留在谢家大宅院里的王府家人,全部换上了汉服,大当家的忠文派出家人四处探风,昼夜站岗,也是提心吊胆。
   一炷香起事后,可以说是见到蒙民即杀,一个不留,各处蒙民居住点惨遭血洗。史书记载,一队蒙民约二千多男女老幼往北逃,被教民截住,一个没留,血流成河。
也许我不同意你说的话,但我将捍卫你说话的权利

TOP

111
    清王朝为了有效控制蒙古各部,在中央特设理藩院,专门负责处理有关蒙古的事务。在地方上,设黑龙江、吉林、盛京、绥远、宁夏将军,热河、察哈尔都统,陕甘总督等,分别兼辖内蒙古地区军政事务。
      清王朝对归顺和降附的内札萨克蒙古封建主,按照他们原来地位的高低和对清朝皇帝的效忠程度,功劳大小,比照满洲贵族的爵职,分别授以亲王、郡王、贝勒、贝子、镇国公、铺国公等爵位,并世袭罔替。又对成吉思汗的黄金家族众多后代,授以一至四等台吉的世爵。亲王以下的六等爵位的袭封者,每年可以从国库得到数量不等的银两、绸缎等,作为“奉禄”。王公台吉等都有额定的“阿拉巴图”,即“随丁”。为了长久安抚这些蒙古贵族,清朝统治者采取“北不断亲”的联姻政策。清朝皇帝及其宗室王公迎娶蒙古贵族女子为皇后或贵妃,同时将皇帝的公主及宗室女嫁给蒙古贵族。清朝统治者还在蒙古人中极力提倡喇嘛教,笼络宗教上层,给予各种名号和特权。对于喇嘛则免除其兵役、赋税及差役等。在内蒙古地区建立众多的寺庙,使得入庙当喇嘛的人数不断增加。清朝统治者在蒙古地区推行了严格的封禁政策。封禁包括两个方面,一是严禁蒙古各盟旗之间越界游牧和随便往来;二是严禁蒙古人与汉人通婚和学习汉文,严格限制汉人到蒙地贸易和耕种。
      清朝统治者对蒙古采取上述高官厚禄、世结姻亲、提倡黄教、厉行封禁等政策,使得蒙古地区成为它安定的后院和坚固的屏障。
      鸦片战争以后,清王朝陷入内忧外患日渐加深的境地。当西方列强用坚船利炮从东南沿海打开中国大门的时候,沙皇俄国也从北面侵入。沙俄等列强,通过一系列不平等条约,在内蒙古地区取得了种种政治、经济特权。这样,内蒙古地区一步一步地变成沙皇俄国等列强输出商品和资本的市场以及掠夺工业原料的基地之一。随着中国半殖民地半封建化进程的加剧,内蒙古地区也开始了这一变化。另外,由于列强入侵和国内连年战乱、灾荒,内地大批汉族农民纷纷涌入内蒙古,使得这一地区的民族构成、经济形态等发生了一系列变化。到了近代,由于内蒙古地区的各种社会矛盾日趋激化,各族人民的反封建斗争此起彼伏,接连不断。
      19世纪50年代,哲盟南部发生了汉族佃农抗租事件,并持续了6年之久。卓盟土默特右旗爆发了“八枝箭”蒙民抗官差、拒摊派的斗争,与旗官府对峙达十多年。土默特左旗蒙民采用“老头会”的形式,掀起了抗拒官差,反对私放旗地的斗争。伊盟则以“独贵龙”组织形式,反对旗府官员的苛捐摊派、兵差徭役和出卖蒙地的罪行。“独贵龙”运动从1858年起,相继在伊盟各旗不断兴起。1861年,在内蒙古东部发生了白凌阿起义。这次起义与东北汉族农民反清起义联合起来,形成了三四千人的队伍,转战卓、昭、哲盟和吉林、奉天二省。1868年起义被清军镇压下去。
     到了19世纪90年代,在昭盟南部发生的这场汉民秘密结社的金丹道暴动,更加说明在20世纪即将到来之际,一向被清王朝认为安宁的后院,也开始着火了。
      谢家藏匿蒙古王府家眷不到十天,大香头杨悦春率领一股杀红了眼的教民,来到了谢家烧锅。

112   
    大香头杨悦春坐在一辆马拉的王府官车里,驾临到谢家烧锅时,跪在乡村土路两边的一炷香信徒和四周百姓,长达二里多地,高呼万岁,声势很大。
    杨悦春到玉液泉烧锅门前下车,随行教徒都头裹红巾,分青红赤白黑五队,在眉心上涂上朱砂,对普通百姓不生出改朝换代的感觉,那是不可能的。此时,蒙古王府的家眷都在烧锅的一墙之隔的大宅门内。如果说谢家大当家的忠文不认识大香头杨悦春,有情可原,但是说他们彼此不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大香头杨悦春是不是针对蒙古王府家眷而来?

关于这次事件,下面帖一个资料,这个资料是从教案角度看问题的,但是可以从侧面了解一下事件的严重性
(选自戚其章等编《晚清教案记事》P234-246,东方出版社1990年版)

=====

热河教案与金丹教起义
    1891年11月,在“东连奉省,西接热河,南靠迁安,北
通藩部,方圆数千里”的广大地区,爆发了金丹教起义。这
次起义虽不能视为单纯的教案,但又带有反洋教的成分,仍
可归于教案的范围之中,故又称热河教案。

    起义是由散布于民间的秘密会社组织和发动的。在当时
直隶省热河道承德府所辖平泉(州)、朝阳、建昌、赤峰等地
及其毗邻地区(尤其是东部连接奉天的地区),会门众多。见
诸于史料记载者主要有金丹、在理等教。金丹教又称金丹道、
武圣道、学好教,系从南边传入。主要传播者是杨家湾子人
杨悦春。先是江南有一个姓郭的老道来到建昌县化缘,在该
县杨家弯子向杨悦春传授经书。杨悦春得道后,转传于齐灏、
王福、杨连元、郭洛九等人,取名武圣道门,又名金丹教。后
来,齐灏等又辗转传授朝阳县李广、李斌、张富、聂珩、郭
海、丁义和,建昌县徐立、杨坤、李青山、佟杰,平泉州惠
代铎、惠代耀等人。这些人后来都成为金丹教起义的重要首
领或中坚力量。杨悦春向种敖罕贝子府旗地,兼会行医施药,
具有传教的便利条件,自然成为金丹教的核心人物。人皆称
之为杨四老师。金丹教设堂(庙)传道,“无非劝人学好,并
无邪术,是以信从者众”。入此教者,“自称善类,不抢害百
姓,只与天主堂有隙,挟恨报仇。”居住边外石佛沟之该教另
一首领李教明(李洛道)称:“庙中向用武圣道工夫,又名学
好,已三十余年。”新民厅三台子沈国永说,他于同治年间从
一外来道士曹义路学成武圣教金钟罩,传习符咒,创立众生、
天命、正恩、隐恩、宝恩、顶航、十阁、十谛、五老九等名
目,宣传“入教习术能避刀枪劫数”。还有一位金丹教的著名
首领李国珍,也是“兼习武圣门”。起义军“各股人马中亦均
有武圣门中人”。可见,武圣教、武圣道或武圣门,与金丹教
是一回事。

    在理教又称在理会,教民众多,“直隶民间入在理教者十
室九空,地方官从未禁止”。该教“禁烟戒酒,意在保身”,宣
传“相从入教,则从此不受蒙古欺侮。”对该教之情形,1884
年12月28日御史谢祖源在奏折中讲得颇为详尽:“近畿一
带,风俗向称朴厚,乃近有匪徒,假戒食鸦片烟为名,倡为
在礼会。其始入会者,一县不过数人,迩日勾结煽惑,党羽
日繁。京师间有习此教者,尚不敢公然为非。至近畿东北各
县,便已肆行无忌。最甚如天津、永平等处,每县会匪不下
数千。其为首者,咸以老师傅相称,带皆用白,嗣恐为人识
破,间更以他色,然必别为暗色,以便同党易于辩认也。教
中人皆不食烟酒,如遇春秋报赛,必别树一帜。不止市井无
赖混迹其间,即在官人役,亦多习其教。入教之家,虽童稚
妇女必同受戒约,起居动作咸异平人。随处聚众传徒,阳托
戒烟之名,阴为不法,行踪甚秘,人莫测其所为。”御史李遂
也奏称:“风闻京城及直隶等处,盛行在理教,以戒人吸烟饮
酒为名,互相传引,人众甚多,踪迹诡秘。又闻系白莲教之
别名,其教首在天津。”在热河一带,其首领郭万昌名声较著。
金丹、在理诸教皆渊源于白莲教,名称虽异而教义潜通,
既带有浓厚的迷信色彩,又具有一定的政治目的。劝人学好、
教人习武以保身保家及对抗蒙古人和天主教,为其立教之本。
从官军在镇压起义的过程中所获之纸图人、八卦图、卦本、符
咒、幡布、木印、令旗、丸药、神铜像、金丹道盟簿、号衣、
大红围朱轮车、书信、黄蟒袍、告示、冬明历万全通等物,不
难窥见各教的信仰及活动方式。其教徒之间的秘密联络,亦
可由道盟簿及书信等物得到有力的证明。

    起义的基本口号,是仇杀蒙古、仇杀天主教。热河一带
蒙汉杂处,民族矛盾尖锐。蒙古王公占有大量土地,重租盘
剥当地及来自关内直隶、山东等地的汉民,并且仗势霸占山
林,禁止汉人进山砍柴割草。汉人迫于生计,偶尔违反禁令,
轻则受鞭挞辱骂,重则遭非人酷刑。蒙古王公将进山者衣服
剥光,令其匍伏在地,然后将碗口粗的小树砍去枝梢,削尖
顶端,弯俯于人之肛门处,利用小树之弹性,“将人撅在半空,
旋即落地,摔得脑浆崩裂。”金丹教首领齐保山之胞弟胞侄
“在黑山私砍柴草,先后被蒙古旗拿获惩办身死。”另一名首
领潘岳林,也“因砍伐山木,素与蒙古积有嫌怨。”敖汉旗贝
子“自得昭乌达十一旗盟长之后,租课屡增,又纵其子色二
爷、喇嘛四爷借势横行,讹索奸淫,拷打杀害,无恶不作。受
累者不敢告官伸理,怀恨甚深,欲图报复泄忿。”热河地方官
也很腐败。都统德福“本一武夫,不识汉字”,为昏庸之辈。
承德知府启绍“诞妄浮夸,贪婪夙著,恃己为都统信任,上
凌其该管道员,下横索于所属州县,核计赃款累万盈千,厉
民之事不一而足。”1890年直隶水灾,大批难民逃至口外,生
计无着。1891年热河春旱夏涝,入秋后“淫雨为灾,田亩颗
粒无收,小民环求赈抚,启绍虑报灾之后不便再肆诛求,因
以热河向列无灾,怂恿德福讳匿不报。小民无衣无食,僵仆道途,而其横征暴敛敲骨吸髓者如故。”在此情况下,“穷民
自揣已无生路,不得不铤而走险,犹冀少缓须臾也。”

   天主教久为热河人民所痛恨。早在1841年,法国传教士
厄玛呶即在朝阳县松树嘴子建立了天主教堂,作为传教据点。
1883年,天主教会把热河划为独立教区。据1893年热河都统
奎斌呈报总理衙门的清单,金丹教起义时平泉、建昌、朝阳、
赤峰四州县大约有教堂19处。对于当地百姓与天主教的矛
盾,奎斌在奏折中称:“详查此次致乱之由,实因在理教与洋
教相仇而起。凡入洋教者良莠本自不齐,平日恃洋人为护符,
所行所为率多横恣,一遇民教涉讼,该教士(指葛崇德)必
再四嘱托,地方官自顾考成,每每偏护,人心积怨已非一朝。
……此番乱萌总起诸在理之党,实由洋教民平日行事过差,有
以召衅而纳侮也。”1891年5月,建昌县天主教民向各铺户借
粮,该县三十家子“社首林玉山、徐荣偕往理论口角,徐荣
登时被教堂枪毙,林玉山逃脱。其时教堂知林玉山先入在理,
党羽众多,恐纠众报复,于七月间在堂铸炮设备。”即使从教
案的角度来看金丹教起义,其衅端亦系由教会方面所开。
金丹教起义之前是有过秘密准备的。据1893年4月在吉
林孤庙子被俘的何广大称:他曾迭入玉虚、混元等门,受封
为妙觉先师,“领北路黑龙江传教谋叛等事”,与朝阳、赤峰、
建昌、锦义州、宽城子等处会众“结为一党”,“定于十七年
正月初一日(1891年2月9日)由朝阳起手,四路送信一起
造反,攻占城池,焚坏村镇,共扶天台山真人以图大事,论
功行赏,立致王侯”。这说明原计划举事时间要比后来实际起义日期早九个月。朝阳人焦志1893年8月被俘后称:1891年
3月,他在木头城子苏万深家从李教明习金丹教。11月3日,
焦志“复听从李教明赴苏万深家,聚义谋反”。公举李国珍为
主。“苏万深置备洋炮旗帜,约会建昌教首齐保山、潘姓,平泉州教首梁贵成同日举事。”起义之前金丹、在理诸教教众,
尤其是其大小首领之间确实有过秘密串联,且有一些象苏万
深家那样的秘密联络点。“片纸传知,均皆乐从”,到处布下
了起义的火种。

    对于金丹、在理等诸教众的秘密活动,蒙古王公是有所
觉察和戒备的。1891年11月初,杨悦春听说敖汉贝子要调派
蒙兵1,000余人,“托辞打猎,实欲剿杀”,形势十分危急,
便决定“乘蒙兵未齐”来个先下手为强。“当与王增等商议,
不如先发制人,即令王增、王幅邀集齐灏、杨连元、杨坤、郭
洛九、李斌等聚集八百余人,附近民人皆愿随从。”10日,杨
悦春在其家乡聚众一二千人,以蓝、黄、红、白、黑五色旗帜为标志,先在朝阳县赵胡子沟、三道梁汛、西官营子等处
活动,收罗枪械马匹,入夜杀入敖汉贝子府。该贝子府坐落
于北山根,有房屋100余间,十分坚固,附近有蒙民数百家。
贝子及色二爷、喇嘛四爷逃脱,府中兵丁枪炮齐发,进行抵
抗。金丹教众将贝子府并两邻东西府中的蒙人全部杀死,并
将贝子的祖坟掘开,开棺焚尸。翌晨,曲里营100余蒙兵前
来攻打,亦被义军杀死。起义军占领敖汉贝子府,改名为“开
国府”,杨悦春被推举为“开国府总大教师”。杨悦春令于化
文为元帅,孙发为先行,均带白旗队;张惟一为军师,代为
打仗择日;宋明管理车辆器械。其余首领也均有封号。然后
“出示安民,一面制造旗帜器械,抢掠马匹军火,以备攻打蒙
古,抵敌官兵,欲占平、建、朝、赤四州县。”为达分兵占地
之目的,杨悦春决定兵分三路:王增、王幅抄杀东路土默特
旗一带;李青山等至西路平泉州、喀喇沁旗一带抄杀;北路
李国珍、冯善政等分往扎萨克王旗、奈曼王旗、海林王旗一带
抄杀。攻占敖汉贝子府的胜利,揭开了金丹教起义的序幕。因
起义后不久即与官兵接仗,义军未能完全实施三路作战的计
划,而只能依据情况的变化,采取化整为零、各自为战的流
动作战方式。
占领贝子府后,杨悦春的一部分队伍即奔向东土默特旗,
而另一部分人马则与其他两支队伍联合行动,去攻打朝阳。朝
阳人李斌告其弟子李广、聂珩占据贝子府的消息,然后约张
富、丁义和、赵玉洗等集合起300人,于11月13日晚赶赴
朝阳。11月13日,李国珍又与张双、周宽、薛殿宽等率众500
余在敖吉地方起事,当即用书信传知王增。王增接信后,在
苏万深家联络郭广海、李林、李教明、焦志等人,迅速置备
旗帜马匹,率众200余人赶往朝阳集结。

    是日晚,各路人马齐集朝阳。此处并无城池,距承德600
余里,中间平泉、建昌一带皆已成为义军聚集之区。官府所
派送信弁兵多被义军截杀,各处联络已失,均难自保。聂珩、
郭海等首领商定,俟附近七道泉子庙中火起便一齐动手。至
后半夜,遥望七道泉子大火燃起,义军从北门进攻,被官军
截住,李斌战死。后又绕至西门进街,官军势单,纷纷逃避。
朝阳知县廖伦明,“平日在官赋诗饮酒,不理民事”,此时见
义军兵临城下,仓皇出逃。14日,义军将县署及监狱全行烧
毁,放出在押人犯,并将喇嘛庙烧毁数间,杀死喇嘛数名。此
时,义军已聚众三四千人,李国珍被拥立为扫北武圣人,苏
万深为九门提督,焦志、王坤称副将,张双、周宽为参将。

    11月15日,义军将官兵营房烧毁后撤离县城,至西官营
子住下。旋即得知朝阳县城被官军收复。为保存实力,众首
领便各领人马分路活动。焦志、李林等与喀喇沁王旗有仇,便
邀郭广海等以二三百人或四五百人为一股往攻。喀喇沁、敖
汉两旗接壤处之道古郎营子、白音格勒川等蒙古村舍多被焚
毁,蒙兵多携带妻小逃避。28日,该路义军战败于五官营子,
余部归入李国珍股内,于12月1日攻占乌丹城,焦志升为元
帅,张双、周宽归其统带。“自乌丹城迤北至那林沟巴林王旗地面接连八十余里,妄立二十余营,按八卦方向混立名目。”
每营有马步军或二三百名,或一二百名不等。各有军师、将
帅、副帅带领,俱听李国珍号令。东翁牛特王府地面蒙古王
公遭受沉重打击,其马匹、枪炮、火药尽为义军所得。义军
到处张贴告示,鼓动百姓起来造反,声势大振。12月16日,
此股义军战败于那林沟,张双、周宽战死,焦志避入深山,后
被官军捕获。

    李国珍以乌丹城北大寺为据点,“分党占据数十里,积草
屯粮,挟众抗拒官兵。”另有一部分人马分别由李广、李教明
等率领,渐与杨悦春、齐保山、潘岳林等靠拢,主要活动于
东土默特旗一带及朝阳以东,北与奉省相连的地区。11月16
日,义军四五千人攻入奈曼旗界,“先行占踞扎萨克衙门,所
有庙宇房产财物档案均被烧毁,并将旗仓备存仓粮军械抢掠
一空。”18日,义军在红帽屯与蒙兵200余人激战,蒙兵伤亡
60余人。翌日,蒙兵又伤亡100余人。贝勒住宅及该旗所属
境内三分之二的地方被义军占领。蒙人房屋、庙宇、军粮尽
被焚烧。蒙古官兵除伤毙者外,“余皆逃散,不知所往。”该
旗贝勒本想亲赴热河求救,但相距800余里,“道路梗塞,不
能前进,不得已奔至奉省请兵援剿。”奉天官兵由锦州、义州
等地开来后,东路各股义军接连失利,形势急转直下。11月
28日,东路义军主力战败于朝北营子,伤亡1,000余人。齐保山身负重伤,右脚断落,落马坠地,被同伙救出后潜至煤
窑沟李洪才处藏匿养伤,被官军抓获。潘岳林负伤后逃脱,约
其余部再聚于黑城子,“意图久踞”,后在义州清河门被俘。李
教明于朝北营子战败后回其原籍照树沟坚持战斗,不久被俘。
活动于土默特旗的李广,也遭到很大损失。后与刘灏、王增、
王幅、徐立、惠代铎等人同至下长皋,与杨悦春所部汇合。由
杨明、杜把什、郭凤萌等率领的一支在理教队伍,“插黄旗,
上画十字”,“敲锣振鼓,到处有头目劝化入教”,阵中有“大
旗两面,上书奉天伐暴、护国佑民、在里旗门等字。”队伍中
有不少妇女参加,驰骋于义州边外古里孤台、住力各歹等地,
后被官军击败。杜把什战死于水泉屯,杨明被俘。在理教首
郭万昌也在这一带活动,与杨明等人的队伍共同战斗。11月
23日,郭万昌在老崖沟作战失利被俘。

    仇杀天主教的行动主要系在理教众所为。作为在理教首
领之一的建昌县三十家子牌长林玉山,因天主教民抢粮、徐
荣被打死,且其本人的杂货铺又遭天主教民抢劫,早就想挟
恨报仇。恰在此时,平泉州获一马贼,系天主教民,被教士
强行保出,众皆不平。林玉山得知杨悦春在贝子府起事的消
息后,立即开始了攻打天主教的活动。11月16日,林玉山率
众焚毁三十家子教堂,杀伤教民数十人,声言要焚毁各处天
主堂。并将华籍教士林道源杀死,悬首于树上示众。18日夜,
林玉山率众向平泉进发,平泉知州文卜年急忙派兵防守监狱、
衙署及天主教堂。19日黎明,林玉山等从西北角山岔间潜入
州街,焚烧教堂“大小六十八间,教士先日避去,未经遇害。”
义军“愈聚愈多,难以数计”,因监狱衙署彻夜有官兵严防,
林玉山“亦以大股未到,器械不齐,未敢动手”,便分至四乡
瀑河沿、聂门子等处,“烧杀教民多寡不等”22日晨,林玉山
见官军将至,率众转至三十家子一带。文卜年“遇事善于应
付,工于文饰”,前往教堂验看火迹后,一方面向上司捏报
“地窖内有幼孩尸身无数,均系无眼无珠无心”,且有童男童
女16人,亦均昏迷不醒;一方面在州街“据以出示,谣惑人
心。”对文卜年所验情形,直隶总督李鸿章本不相信,后经批
令热河道和承德府详查,结果只找出“孩骨三具,日久溃烂,
并非挖去心眼。”

    林玉山起事后,在理教众纷纷响应。刘干
和杨姓兄弟在建昌以北平泉所属之夜不受、朱录科等处焚烧教堂,同时焚
烧蒙古村落和杀伤蒙民。口内迁安县所属汤头河聚众1,000
余人,平泉、建昌交界处之卧龙岗也伏有数百人,“均称欲灭
天主教”。建昌以南烂泥沟、苇子沟、柳条沟及南北山至高尔
登一带崇山峻岭,沟涧重岔,森林茂密,林玉山以此处为基
地,“修墙挖壕,搜罗军器”,所得枪炮甚多。在平泉、建昌
以北榆树林子,在理会众1,000余人,大败大名城州判于甫
筠,于“全军尽没”,本人亦被杀死。不久,官军蜂拥而至,
义军在五官营子、高尔登、榆树林子等处战败。

    林玉山及在理教众并非孤军行动,在烧毁几处天主教堂
后即与金丹教起义者合为一体了。11月17日,即三十家子天
主堂被焚时,金丹教首领惠代铎、佟杰等人正在迁安县汤头
河收罗军械马匹。22日,惠、佟等到了高尔登,加入了林玉
山的队伍。建昌以南的深山密林,实际上是金丹、在理两教
起义者共同的一块重要根据地。杨悦春的平西王佟杰牺牲于
此,金丹道盟簿也是在此地被官兵所获的。

    金丹教起义,热河大地为之震动。“旬日之间,各股响应,
聚众数万人”。11月16日,热河都统德福获悉贝子府被焚后,
急忙派协领文桂等率官兵六百余人星夜驰往朝阳、建昌,同
时飞咨盛京将军裕禄、直隶提督叶志超设法堵缉,并饬卓索
图、昭乌达两盟旗及各州县营汛乡社“不分畛域,一体兜拿,
务期尽绝根株,毋留余孽”。面对四处告急之危局,德福深感
兵力不足,“鞭长莫及,实难分援。”清廷下令将热河道台廷
雍、承德知府启绍革职,命李鸿章统筹全局,从直隶、奉天
“派得力将弁统带练军速往援剿,以期一鼓歼除”。同时命户
部拨银5万两充作军费,并由神机营调拨2,000斤火药解送
热河。李鸿章先派副将夏青訟E、总兵刘运昌、叶玉标、杨元
升等选派马步练军,分出石门、喜峰口。适值提督叶志超巡
阅古北口,李鸿章命其亲督驻古北口练军韩照琦部就近驰往
平泉。并令宣化镇总兵王可升酌调练军马队赴多伦、赤峰相
机防堵。后见义军声势浩大,李鸿章续派总兵潘万才率马队
两营、提督聂士成率步队四营合力会剿。又饬通永镇总兵吴
育仁带北塘防营,总兵曾腾芳带练军中营,由喜峰口、汤道
河进驻平泉、建昌扼扎堵截。为保护热河园庭重地,又派总
兵邓崇义带直字两营,副将任永清带亲军马队径赴热河,并
派副将吕本元率盛军飞骑马队5营驰赴前敌,以厚兵力。盛
京将军裕禄一面派聂桂林、耿凤鸣部由锦义二州进击朝阳,一
面派张永清部在库伦、彰武台、新立屯一线堵缉。李鸿章采
取“各路兵勇合力兜击”、“孤其党而分其势”的策略,对义
军实行四面围堵追剿。叶志超部于11月24日抵平泉,先在
三十家子击散在理教义军,进而保援建昌,进剿朝阳。28日,
韩照琦部在五官营子获胜后,平泉、建昌一带的义军陷入困
境。叶志超坐镇平泉,居中指挥,四面策应。并将官军分成
两路:一路由建昌向东北方向朝阳一带节节攻打;另一路向
西北方向兜剿。义军先后在榆树林、叶柏寿、毛家窝铺、下
长皋、贝子府、翁牛特旗、乌丹城战败。叶志超在分路追剿
的同时,还刊印告示到处张贴,以攻心战瓦解义军。奉军各
部先在朝北营子、照树沟、石佛沟获胜,11月21日进抵朝阳
后,又在八角山、桃花吐、老崖沟、朱力各歹、大庙、贝子
府、兴隆洼、小八沟、黑城子、大幛子、开太庙、鄂尔土板
等地战败义军,尔后向朝阳以东以北分兵两路会合夹攻。至
12月,金丹教起义终被官军各个击破而最后失败。

    义军与官兵的最后激战是在乌丹城和下长皋展开的,12
月15日晨,潘万才、傅廷臣所部官军抵乌丹城,驻守北大寺
的1,000余义军出寺列队迎敌。官军分三路猛攻,义军退踞
寺内。后来寺院被攻破,义军伤亡惨重。此时,李国珍正率众3,000余人活动于赤峰以北,对北大寺的情况全然不知。
16日凌晨,潘万才令步队留驻该寺,然后率马队继续追剿义
军。在那林沟,义军“列队庄前,枪炮迎拒”。张双、周宽战
死,余部退入庄院“凭墙复拒”。官兵分路进攻,义军伤亡500
余人。王增中弹牺牲,平青王郭广海死里逃生。义军一股约
六七百人从分头地来援,结果战败。官军追至分头地,义军
凭借墙上炮眼向外齐射,“子如雨落”。义军一支从安家窝铺来援,也遭官军堵截。李国珍率数百人来援受阻后,想折回
北大寺坚持斗争,被埋伏于该寺的官兵打败。李国珍右胁受
伤被俘,不久惨遭杀害。杨悦春率部2,000余人于11月12
日占领下长皋后,“因势筑垒,踞守甚坚”,而且“与杨家湾、
贝子府等处声势联络”。官军派一姓洪的前来劝降,杨悦春断
然拒绝。12月11日,官军进攻下长皋,义军“负险死守”,他
处义军亦不断来援。为断下长皋之援,聂士成部官军于12月
13日抄袭了杨家弯子。次日,下长皋义军分三股反攻,贝子
府义军3,000余人前来支援。他们“大半用墨涂鼻,红线为
绠,口念咒语,向前直冲,施放枪炮,子如雨点,十分凶
悍”。虽多人战死,仍“前仆后进”、“抵死不退”,战斗竟日。
入夜后始退回贝子府。12月18日夜半,聂士成一面令叶玉
标、刘运昌等对下长皋“加意围攻,勿稍松懈”,一面同夏青
云率马步队昌雪驰往贝子府。翌晨,贝子府义军“凭墙死
守”,“一面喧呼,一面点放大炮鸟枪向外还击。”聂士成督队
四面围攻,终将贝子府攻破。然后酌留马队驻守于此,主力
则于正午折回下长皋。此时,下长皋义军已被围八九日,“人
众食少,粮草缺乏”,又闻贝子府已失,自然人心浮动。将及
日落,官军发起进攻,用过山炮将前门攻破,步队蜂拥而入。
义军战败,1,000余人被浮。下长皋被围时,杨悦春正赴北
路邀集援兵,后见官军对下长皋围困甚密未能来援,便潜藏
于色力虎金厂沟山洞内意图再起。12月26日,杨悦春父子叔
侄6人一同被俘。

    此次金丹教起义,被屠杀的义军战士达20,000人。但
人民的反抗斗争和秘密结社仍在继续,幸免于难的骨干分子,
如沈国永、焦志等人,或改名换姓,或避入深山,后来都曾
暗中传习教术,计划再行举事。

    金丹教起义后,虽主要斗争矛头不是指向教会,但也有
焚烧教堂、杀伤教民之举。法国公使、传教士多次要求赔偿
损失。对此,总理衙门始终认为,此次事件“显系叛逆乱
民”所为,与从前“专与教堂为难”之教案“迥不相同”。
“至于教堂损失,只可归之劫数,断无向中国国家索赔之理。”
总理衙门除迭次援引瑞士国步伦氏所著《公法会通》,将碍难
赔补情形照复法国公使外,并曾于1893年初通过驻法公使庆
常面达法国外交大臣,言明不能赔偿之基本立场。直到1894
年11月,法国公使施阿兰还在为索赔事与总理衙门纠缠,但
终未达其目的。此案遂不了了之。

112

      大香头杨悦春坐在一辆马拉的王府官车里,驾临到谢家烧锅时,跪在乡村土路两边的一炷香信徒和四周百姓,长达二里多地,高呼万岁,声势很大。
      杨悦春到玉液泉烧锅门前下车,随行教徒都头裹红巾,分青红赤白黑五队,在眉心上涂上墨,这对普通百姓不生出改朝换代的感觉,是不可能的。杨悦春那叫威风啊,“东连奉省,西接热河,南靠迁安,北通藩部,方圆数千里”的广大地区,已经被这个香头搞得地动山摇。
     此时,蒙古王府的家眷都在烧锅的一墙之隔的大宅门内。如果说谢家大当家的忠文不认识大香头杨悦春,有情可原,但是说他们彼此不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大香头杨悦春是不是针对蒙古王府家眷而来?承担着蒙古王府一家人性命的忠文怎么办?心里有鬼还是小事,被认为是汉奸就鬼大了。
    前面提到鲍王爷是溥仪的表兄,此时他们还没有出生。鲍王爷的母亲是道光皇帝的孙女。道光最出名的儿子有三个,一是八国联军进北京时吓死在承德的咸丰,也就是慈禧太后的丈夫,排行老四。二是“两代潜龙,一朝摄政”, 排行老七的醇亲王,这是光绪皇帝的父亲,也是溥仪的祖父,还是末代摄政王的父亲,这本是清史上前所未有的荣耀,却因清朝灭亡于其手而黯然失色,人称败家七。三是赫赫有名的恭亲王,人称鬼子六,这就是鲍王爷的外公,与两宫皇太后联手,叔嫂合谋发动“辛酉政变”,长期主持“洋务”,经历了咸丰、同治、光绪三朝,五度执政,四次被黜,是晚清有影响的政治家和外交家。蒙古王爷家族与清王室通婚,开始于努尔哈赤时代。那时帮努尔哈赤征战有功,又是蒙古的黄金家族的子孙,也就是成吉思汗的后代,不仅晋爵封地,世袭罔替,成为铁帽子王,而且在漠南蒙古二十四部四十九旗里,成为皇室“备指额驸”十三个旗之一。而被灭门的达克沁王更是清史上赫赫有名的大清第一公主莽古济的后人,莽古济公主是努尔哈赤的长女,嫁给蒙古人班第,班第后来爵封郡王,封地敖汉。当年,皇太极与莽古济的关系也是亲上加亲,他们既是姐弟,又是亲家。莽古济的长女嫁给了哥哥代善的长子岳讬,次女嫁给了弟弟皇太极的长子豪格。但皇太极整起自己的姐姐来毫不留情,因小过节竟亲自下令把姐姐莽古济处死。莽古济被平凡后加封为固伦公主,陵寝被这次事件的教民掘开。敖汉部在清前中期是与皇家通婚次数较多的部落,仅乾隆朝娶皇家女达34人,嘉庆八年(1803年)时敖汉旗蒙满混血儿公△△孙台吉已达六百十余人,足见这一支够生猛。
    大当家的忠文没办法,拧着鼻子接驾,见到杨悦春才知道,大香头果然是御驾亲征,只是在王府扑了空,以为王府人都逃跑了,并不知道藏在谢家。大当家的赶紧将烧锅大院里三百多间交出去屯兵,所有存酒和酿酒的三千担粮食都献出来劳军,杨悦春很是满意。好在教徒都有纪律,除了杀蒙民烧地契,未侵扰汉民,也未看到史书有奸淫事件的文字记录,这也是教派起义的特点吧。
    那个时代通讯、交通不发达,清廷闻讯急命直隶总督李鸿章饬令提督叶志超统兵进剿。 半个月后清军才赶到。来剿的清兵武器很好,都是毛瑟枪和十三响洋枪,是当时的先进武器,教徒们却少有土炮土枪,多是刀棍,经清军围追,杨悦春所帅的余部被追至玉液泉烧锅院内约四千多人,围了十多天,清军准备炮轰烧锅大院。

113
    当时教中军师惠代耀已经被清军在建平杀死,他弟弟惠代铎在烧锅大院对杨悦春说:“太危急了,不如烧毁财物,填上井,拆掉烧锅,杀死老弱,带强壮教友远走进山,朝廷就不能控制我们了。”杨悦春说:“再祸及乡邻,实在是我所不忍。”惠代铎连夜只率其部远逃,以后一直未能捕获,神秘的消失了。如杨悦春带领众教友远走深山老林,清军还真难以追剿,东山再起也难说,后来史学家在研究中认为这是杨悦春的失误。
    为了努力保全这些汉人性命,大当家的忠文找到随清军进剿的蒙古王爷,面见统领聂士成慷慨陈词:塞外疆土辽阔,易受外国侵挠,大清国以来,朝廷一直十分关注族事,起用汉臣,封蒙地王爷,恭敬喇嘛,满族能统治天下,扶拥各民族是朝廷永固的根基。蒙汉均为国之民众,应以团结安定为要,不能结成世代恩仇,朝庭移民实边,也是为了巩固边疆。教徒多是被诱惑被裹挟的,现在众教徒怕事后被朝廷捉拿问罪,请不要炮击,免得他们仇恨朝庭,不利安定,我求你网开一面,使他们逃散,这也是仁爱之举呀。如聂将军出示告之“聚者为匪,散者为民,为匪者杀,为民者赦”,这样散者不予追究,很多教徒都会自动散去安心务农,既瓦解了教徒,保全了安宁,也缩小了蒙汉冲突,于国于民都有利。
    聂士成听后表态:“我也不愿意伤害他们,不然早就用炮轰了,按你意办吧。”
    第二天早晨玉液泉烧锅西北一面的清军撤去,忠文差人透信给杨悦春,众教徒闻之推倒后墙四散逃去,避免了一场屠杀。
    这些教徒逃跑后,清军出示:聚者为匪,散者为民,为匪者杀,为民者赦。还有很多被抓的小教徒经忠文担保后释放。
    事后当地的蒙汉人都说忠文是个高瞻远瞩的大善人,为蒙汉解冤消恨尽了最大的努力,功德千秋。
十二月二十六日,与清军激战了两个多月的杨悦春父子叔侄六人,在淘金的废洞中被清军捕获。
    史学界争议过贝子调蒙兵杀汉民腾地是否真事?大黑山现在是国家级森林公园了,那时聚贼既多,且与贝子府最近,风声事先已经传入贝子府,贝子欲侦知其事,奈蒙人不能前往,时府中有一王姓汉民木匠,在府中作工已三代,料无二心,委王木匠前往侦察。王木匠到后,反被策反,许为内应,返见贝子,以伪词报告,贝子未充分防范,驻扎贝子府的绿营官兵当时调到外地参加阅兵,可见杀民腾地属于谣言。
    史书还有出事之夜跑出两个王子的记载,笔者认真考证后,认为这两个王子是出家的喇嘛,当时不在府里,事发时只有一个王孙在仆人协助下越墙而逃。
    这次事件到底死了多少蒙汉人民,史书记载差异很大,民间记忆,教徒们抓住蒙民后,有用铡刀铡死的,有按在饮牲畜的石槽用刀剁死的,有的地方数十个石槽淌满人血。有些蒙古人出逃时,即使所遇教民人数不占优势,也不敢还手,甚至跪地求饶,引颈受戮而不敢移动。待清军前来镇压时,这些教徒武装身着五彩教服,头戴红布围巾,当地人也称这些教徒为“红帽子”,用墨水涂鼻,很多是将锄地的锄头拉直,撵出刀锋为武器,冲锋时嘴不停地喊“杀!杀!”的咒语,向前直冲,并无神迹,各地在短短两个月就被清军剿杀数万,而清军的伤亡几乎微不足道。镇压过程中,蒙古兵又对不是教民的汉人进行了疯狂报复,叶志超及时奏请皇帝,饬令禁止,才予控制。保守估计蒙汉双方各死两万不止,当地民间口传的记忆是事后埋尸体长达一个多月!
    李鸿章、叶志超在处理此事中,明显保护了汉人利益。在抓住杨家六口人押解到天津后,也只是报请光绪将杨悦春一人凌迟,其他人有的判有期刑,有的当场释放,没有满门抄斩。
    对此事,学界研究认为是长江流域反洋教斗争在热河地区推向高潮的一次斗争,是反帝反封建的斗争。但在笔者梳理史料过程中,发现事实非如此,实为落后的、不适应生产力发展水平的土地政策引发的蒙、汉民族间的一次血腥仇杀。蒙、汉民族为此都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六万多户近三十万蒙民沦为难民,居住地向北退出数百里,很多蒙古人甚至退到漠北也就是今日的外蒙古,这些人有的后来成为外蒙分裂的骨干,当然,在外蒙独立后,这些骨干又反被追随斯大林的人所杀,在此帖不多涉及了。

117
    1974年的秋收,没发生什么大的故事,武一伟记忆中的大事是打机井的决策过程中,谢家大地主也就是小可的爷爷找过他。谢家前面说得太多了,我先放下不表。下面写写城市生活,这对我也是轻松。
    转眼就是1975年2月10日,这天是农历大年三十。
    晚来的那些钢铁企业知青,寒冬腊月里成为农村的一大风景,猪肉成扇买,羊肉成肚子(农民将羊肉装在羊胃里冻实)拿,呵呵,如果看不出城乡差别,或误认为知青是不孝子女,您错了!大包小包的知青成群结对赶回城里的家,过年才是真的!
    亮亮和一伟坚持着。那个时候提倡知青在农村过革命化的春节。
    快到年根时,一伟问亮亮:“春节回家你不跟周书记搭伴吗?”
    亮亮回答:“他去北京开会了。”
   “啊?”一伟惊讶地说,“四届人大?牛!”
    年三十下午,沈阳北站。
   “王姨哎,妈哎,你们都来了。”出站时,亮亮发现他俩的母亲结伴来接,吃惊地打招呼。
    一伟母亲抓住亮亮的手上下打量说:“亮亮长这么高了,这个子过一米七了吧?贝比啊,你真是越长越漂亮了。”
    “哪啊,才一米六九。”
    刚满十九岁的亮亮,在大人面前还是少女情怀,心里一羞一喜,红着脸说,还热烈地拥抱了一下一伟的母亲和自己的母亲。亮亮发现,一伟母亲的军便帽下,已经漏出了些许白发,但依然还是那么端庄典雅。
    上了一伟母亲的伏尔加轿车,亮亮挤在后排的中间,一边是她自己的母亲,一边是一伟的母亲。亮亮问:“妈,弟弟怎么没来接我?”亮亮母亲说:“他下部队慰问去了,十五以后才回来。”一伟母亲满面笑容地将亮亮拉入怀里,抚摸着说:“我真是喜欢亮亮,小金你住院时亮亮才十一岁吧,我记得她跟一伟是同岁。那时候,这小姑娘长得又干净又漂亮,小嘴还甜,别提多招人疼了,跑到我的办公室玩起来没个够,好几个晚上都是在我怀里睡着的。要不是怕连累亮亮,那时真想收亮亮做女儿。”前座的一伟听见,调了一下后视镜,见到亮亮在母亲怀里的乖模样,心里想如果自己是母亲,此刻该有多好。
     “王姨,那时候一伟在哪呢?” 亮亮问。
    一伟母亲说:“他呀,那时候正寄放在前面这位司机叔叔家里。”
    “亮亮,我们在你王姨家里过年,你爸爸在里面等你呢。” 车停在一伟家门前时,亮亮母亲才说。亮亮吃惊地看看一伟,见一伟也是意外的表情,才知道这种安排与一伟无关。
    一伟家是大院角落里一群独立的俄式二层小楼中的一座,进到门里,那暖洋洋的感觉如沐春风。问候过自己的父亲和一伟的父亲,亮亮好奇地打量着一伟的家。一楼的客厅在亮亮眼里出奇的大,一圈沙发茶几,一架钢琴,红木地板,几盆绿色盆栽,木楼梯通向二楼。
    亮亮这是第一次见到一伟的父亲。亮亮发现一伟的长相很像他的父亲,面貌像,气质也像。一伟父亲言谈举止优雅高贵,目光和表情坦荡亲和,不但有大知识分子的派头,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气宇轩昂,初次见亮亮,半拥半抱地拍拍亮亮的肩,给了亮亮慈父般的感觉,而亮亮自己的父亲则搓着手,站在一边惊喜地看着她和一伟。

118
    两家人在客厅小坐片刻,亮亮的母亲起身去厨房炒菜,一伟母亲招呼亮亮和两位父亲进了餐厅,桌上摆着那个时代相对来说丰盛的节日菜肴。
    一伟探头说:“你们大人先吃吧,我跟亮亮姐最大的愿望是先洗个热水澡。我刚去看过,水还行。”
    亮亮被一伟说得满脸通红。一伟发现了亮亮的窘态,忙说:“亮亮姐你到楼上去洗,我在楼下洗。”
    一伟母亲赶紧接过话说:“还是儿子想得周到,我带亮亮上去。”一伟母亲领亮亮上了楼,介绍说:“楼上三间卧室都有卫生间,这两间是书房。楼下还有两间客房和一个浴室。今晚你们一家都住这啊,我们两家一起过年。这是一伟的房间,浴室我早晨消过毒,没人进来过,你在这洗吧,我下去陪你父母聊天。”
    亮亮放下衣服包,羞红着脸说:“谢谢王姨。”
    亮亮一边取干净内衣一边打量一伟的房间。这个房间朝阳,足有二十多平米,比亮亮全家的居住面积都大。一张大木床,一套书桌椅,一面衣柜,两面书架,书架上发黄的英文书刊占了多半。地板一角摆个电唱机,旁边参错不齐地高高摞着一堆老唱片,有的在纸袋中,有的裸露着黑黑的纹路歪躺在地板上。走进卫生间,亮亮闻到一股淡淡的,在医院才有的来苏味。灯光下,陶瓷大浴盆、座便器、洗手盆和墙上的瓷砖闪着耀眼的白光,一些洗涤用品整齐地摆放在不锈钢架上,门后挂着干净的白色浴衣浴巾。
    亮亮从小跟母亲去公共浴池,从不知道谁的家里还有这么讲究的浴室,而且不是一个两个,竟然有四个。如果告诉社员,跟他们在同一片蓝天下劳作,每天挣三毛来钱儿的武一伟,在城里还有这么一个安乐窝,那些一辈子连公共浴室都没进过的农民,他们会相信吗?  
    亮亮舒服地躺在浴缸里,想起不久前在大队传达中央文件,文件头上有一句“毛主席已圈阅”,一个解放初入党的老党员感叹说,毛主席真伟大,政治局委员们坐在“学生屋”里吵吵好几天,不如他老人家坐在热炕头上划个圈。亮亮感到农民在自己面前是愚昧的,但自己在一伟面前不愚昧吗?自己是表面上尊重农民,虚心接受再教育,一伟可是从内心里尊重自己,接受着自己的指指点点。人生的巨大反差,命运的千差万别,让亮亮深感自己的渺小和无力。亮亮想,一伟跑到农村去吃苦,放弃的竟是如此安乐舒适的小窝,到农村后几乎没抱怨过一句,而且正月初三就要回去带领社员们继续挖井,这家伙真是不可思议!更不可轻视!
    竖子可畏啊,亮亮在热气腾腾的淋浴喷头下梳洗着自己的长发时,突然想起了这句老话,想起自己和一伟在农村吃下那些可怕的苦、受下的那些可怕的累,还有一伟在打井时在下的那次险情,亮亮的眼睛忍不住流出泪来。
    亮亮洗完澡下来时,四个大人正和一伟围坐在餐桌边聊天。
    浴后的亮亮秀发披肩,脸庞婴儿般红润细嫩,双唇娇艳欲滴,一伟几乎看呆了,直到亮亮带着淡淡的幽香,悄然坐在他身边的空位上,他才回过神来。
    亮亮入席,一伟母亲这才让大家举起酒杯,先说了一些感谢和夸赞亮亮的话,接着说了些过年话,两家人一起干杯,开始了传统的年夜饭。

119
    一伟母亲说:“亮亮喜欢吃什么自己夹啊,当成自己的家一样,不准客气。一伟上次回来吃了金姨做的菜,直夸香,这回妈妈将金姨给你请来了,馋小子,还不多吃点。”
    一伟笑了,说:“这次回来还真不怎么馋,这几天赶上社员家里杀年猪,哪家杀猪,都邀我们去吃杀猪菜,不去的话也送来一碗,血脖肉炖干白菜,也有炖酸菜的,还有猪血肠。我特喜欢吃“烤油”锅里“油兹拉”,炸过的瘦肉啊猪腰子什么的,香得满嘴流油!这些天社员们还蒸年糕撒豆包做豆腐,过年的感觉真比城里浓多了。”
    一伟母亲说:“看来儿子人缘还不错,还有人请吃饭呢。”
    一伟父亲说:“一伟当个生产队长,看博琼这个乐啊,我就是乐不起来。”
    一伟母亲给亮亮加着菜说:“一伟的成长也得一步步来嘛,亮亮为一伟操了不少心,我就是有成就感。”
    亮亮母亲说:“亮亮来信没少提到一伟,说他懂事,也能吃苦,在群众中威信挺高的。”
    一伟父亲说:“我们夫妻都是博士,博琼读硕士读博士我都指导过。父母身为博士,呕心沥血培养这么一个的儿子,如今成了个中学生水平的农村生产队长,我不知道成就感何来。全国能当生产队长的人有千千万,全国有专家素质的人永远不会太多,我儿子是个好外科医生的料,耽误了,耽误了啊。我在伦敦的小妹有个孩子,只比一伟大两岁,现在都开始读硕士了。咳,一伟给耽误了。”
    一伟母亲说:“你就是自私,亮亮没耽误?这孩子从小练琴,早就达到了专业水准,上学时又是全校的尖子生,也是一个小天才,现在又怎么样?还不是个农村大队书记。你知道他们为此付出的是什么?是赤诚,是青春啊。全国有多少个一伟,多少个亮亮?你别抱怨了,看见孩子们快快乐乐的比什么都好。”
    “我不是自私,我是忧国忧民啊。我都六十多岁了,在西方有我这个资历的,平时也就带带学生搞搞科研,轻易是不会上手术台操刀的。现在可好,我几乎天天有手术,上了台一站十来个小时。等我手术的都排到了明年后年,还全是大大小小的领导和他们的各种关系,平头百姓还轮不到。什么疑难大病也行,就是些正常的胸外科手术。我这把手术刀,想交都交不出去。全东北最大最好的医院都这样,其它医院可想而知了。我原来可是一心一意地想办好医科大,多培养出些专家名医,结果怎么样?去年医科大招生2665人,文化程度高中的才171人,初中2142人,小学79人。这样下去,那些大大小小的领导,迟早得找这些工农兵学员赤脚医生们做心脏病手术。”
    亮亮的父亲始终显得很拘谨,这时插嘴说:“我赞同武老师的话。全国看十个样板戏,再看多少年也肯定看不死人,缺少合格的医生不知要死多少人。当年小金得的心脏病,都被北京上海的大医院判了死刑,要不是王书记亲自给她做手术,还能活到今天?你们看,现在小金好得跟正常人一样,亮亮小时候就说王姨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
    一伟母亲说:“老程你过誉了。北京上海的大医院水平还是很高的,当时是武斗期间,不正常。我跟小金也算有缘,我被保皇派押回军区总医院,关在住院部,没挨打也没挨斗,就是不让回家,其实是被保护起来了,不像老武,被学生又打又斗的。我晚上査病房时发现了小金,并发症很严重,好在小金是跳芭蕾的,体质还行,连夜找几个人推进手术室,麻醉师都是求人从牛棚里叫出来的。”
    亮亮母亲早已流下泪,哽咽着说:“那天晚上,老程都给我换好了新衣服,就等我咽气了。”
120
    一伟母亲赶紧说:“小金,别在孩子们面前提这些,都过去了。老武平时就是不讲辩证法,我对培养农村赤脚医生,对农村开展合作医疗,对六二六医疗队下乡,还是真心拥护的。共军医疗队在农村多么受欢迎,你们没去过,体会不到。当然,要普及,也要提高,办好城市医科大,多培养出一些专家名医是必须的,这十来年来的确……其实,各行各业都有这种只红不专的现象,现在中央已经开始进行大力整顿了。老武啊,年夜不准再提伤感的事,今天给你破个例,饭后请小金陪你跳舞吧,你的国标舞好几年没敢跳了,小金可是专业芭蕾舞演员,我们今天关好门窗,一定要跟孩子们高高兴兴过个年,想怎么乐都可以。”
    亮亮母亲说:“国标我可不会,一般交谊舞可能还没忘,我陪武老师跳交谊舞。”
    一伟父亲说:“好啊,还是博琼有领导水平,我现在就去找唱片。”
    一伟母亲笑着说:“这个老舞迷,年轻的时候听见舞曲他全身都晃。”
    亮亮问:“王姨,什么是国标舞啊?让武伯伯教教我。”
    一伟母亲说:“资产阶级的腐朽文化,你可不能学。”
   一伟笑着起身说:“亮亮正在社员中普及新的东北大秧歌,我给你们学学啊,这样,”一伟双手举过肩,手一翻一翻的,脚踩着鼓点,边扭边唱“学习大寨啊赶大寨,大寨红花遍地开”,逗得两家人全笑起来。一伟说:“我学得不太像,亮亮扭得才叫好,让亮亮教你们扭扭,省得你们怀旧。”
    亮亮说:“王姨,一伟又欺负我。”
    一伟母亲深情地望着亮亮,笑得甜甜蜜蜜,说:“亮亮,他敢再欺负你,我替你打他。一伟,取你爸爸的小提琴来,好几年没听到亮亮拉琴了,现在就想听。”
    亮亮问:“武伯伯还会拉琴啊,王姨,你会什么乐器啊?”
    一伟母亲说:“我啊过去还能弹弹钢琴,多年不弹了,手指头都僵了,现在可不行了。”
    亮亮感叹:“你们真是多才多艺啊。”
    一伟母亲说:“我们小时候接受西方资产阶级教育,包括马术都是学校的必修课。”
    一伟说:“亮亮姐,什么叫培养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的少爷小姐,哦,叫绅士淑女,你知道了吧?他们受的是贵族教育。你先拉琴,然后让我爸爸妈妈给你演示国标舞,可惜没有燕尾服。”
也许我不同意你说的话,但我将捍卫你说话的权利

TOP

121
    大年初一上午,一伟家里电话不断,登门拜年的人络绎不绝。刚送走几拨大人,又呼啦啦进来一帮一伟的同学。
    客厅坐下一片,亮亮进进出出忙着茶点招待。父母寒暄完刚退到小客厅,马上就是一阵嘻笑打闹声。  
   一男生说:“武一伟,没想到你也下乡了,你跟我们凑什么热闹啊?”一伟回答:“革命不分先后嘛,向你们学习啊。”同学们被面带笑容,礼貌有加而又美丽夺目的亮亮所吸引,男女同学的眼睛都在亮亮身上不住地打量。
    一个坐在一伟身边的男生压低声音说:“行啊你,革命觉悟很高嘛,拍了这么好看的婆子。”一伟的脸一下红了,骂道:“狗嘴,别乱说。这是我姐姐。”轰的一下又笑成一片。一女生大咧咧地问:“我也以为是你马子呢,歌舞团的吧?”一伟回答:“跟你一样,下乡知青。”另一个女生说:“可别提下乡知青了,今天一早就晦气,刚挤上15路公汽,你们猜售票员说什么?”见大家看着她卖关子,她继续讲:“说车上有回家过年的知青,大伙注意了,小心钱包。”“奶奶的,你没撕了她的臭嘴?”“你该告诉她,姑奶奶可是堂堂正正的人民公社副书记!”“也是没办法,个别知青把我们的脸算丢尽了。”“娘的,在乡下老子受气,回到家老子还受气,还让老子活不活啊。”“都是自找的,让你在农村过革命化春节,你不响应号召,回来找气受,怪谁?”
    你一言,他一语,有发泄,有抱怨,昨天的革命小将,虽然没都变成流氓阿飞,但普遍失去了自我。一个男生说:“一些知青在乡下经常顺手牵羊,摘老乡瓜菜,抓老乡鸡鸭,偷老乡猫狗,搞得四邻不宁,都回城过年老乡正求之不得,他们也想过个消停年啊。好像是前年,听说四川就出了件大事,因为知青小偷小摸,将老乡惹怒了,一个大队书记组织上千名男劳力,有操起扁担锄头的,有拿菜刀掍棒的,将附近的几个知青点同时包围起来。那些知青先借助院墙后又爬上屋顶顽强抵抗,可还是寡不敌众,支撑不住了,后来男知青保护着女知青向外突围。在突围过程中,有的知青被活活打死在野地里,受伤的就更多了。”“听说过,这事出在四川,都惊动了中央。”“后来怎么处理了?”“法不责众呗,最后将一个参与此事的地主儿子判了死刑,那个组织指挥的大队书记才判了7 年。”“那,知青就这么白死了?”“也算有面子了,死去的知青都定性为与阶级敌人搏斗的革命烈士了。”“还革命烈士,纯他妈扯犊子。”
    接下来,一阵沉默。      
    对一伟的这些同学,亮亮插不上嘴,只是不停地让糖,添茶,分水果。后来问了一伟才知道,这十来个同学都是干部子弟,父母中处级干部算官小的。亮亮发现,在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一伟的表情始终很热情,但几乎没掺呼大家的话题,这让亮亮放心不少。
    “走吧,去小炮家看看!小炮还在家等我们呢。”“小炮还答应带我们去金星宾馆吃大餐呢,死丫头别说话不算数。”“金星宾馆还不跟她家后厨房一样,她带我去吃过。”“走啊,一会儿不去金星宾馆,看我不扒她的皮。”
    男女同学呼啦啦一下起来,吵吵嚷嚷往外走,一伟边穿大衣边小声对亮亮说:“等我回来。”
亮亮一笑:“谁等你啊,我也要去拜年的。”
    一伟诡秘地小声说:“我想去周书记家看看,一起去吧。对了,礼物不用买了,我一会儿回来翻翻。”
    这时,大人也出来送客,亮亮母亲主动说:“王姨家的保姆得明天才回来,让亮亮留下,帮王姨招待一天客人吧。”
    一伟母亲说:“那可太好了,让亮亮再陪我一天,明天还给你们。要不你们多住一天,楼下太闹了,你们先到楼上歇歇。”
    亮亮母亲说:“要不,这样吧,我跟老程先回去,晚饭等我过来做。”
    一伟听到这,得意地看了亮亮一眼,才半跑着去追赶他的同学。

122
    周子华家在铁西的工厂区,他们去之前,陈文倩和姜小红刚好来亮亮家拜年,四个人结伴同往。
    陈文倩领着他们下了10路无轨电车,拐了两条小街,又钻进一个副食品商店旁边的胡同,眼前低矮的平房灰鸦鸦一大片。窄路旁有冬天黑黑的积雪,路面有一溜溜的残冰,不时遇到放小鞭炮的孩子,一路左躲右闪哧哧溜溜。一伟问亮亮:“你来过吗?”亮亮轻声回道:“跟你一样。”
    七拐八绕,终于找到了周子华家。跟周围的棚户一样,红砖垒砌的一人多高的门房,房盖是黑色旧油毡纸,油毡纸上压着零碎的砖头,不足四尺宽的黑漆铁门半开着。陈文倩喊:“大姨在屋吗?你看看谁来看你了。”喊着推门进去。周子华父亲是一个大企业俱乐部的负责人,母亲是厂办大集体工人,弟弟妹妹一个比一个小,最小的刚十多岁,全家人都在,听见喊声一起迎出来。小院子挤着自撘的门房、厨房,门房有个一平方尺大小的窗户,里面挡着花布,靠墙码着劈柴煤坯,余下的空间还没有农民的一铺炕大。正房是两间平房,窗户外蒙着防寒的半透明塑料布。
    周子华父亲热情地让他们进屋,连说:“大冷的天,还跑来看我们,真是,真是……”边说边捅开炉子,张罗茶水,拿来炒好的葵花籽。
    屋里的格局跟章欢里家类似,炕上也是铺着花塑料布,只是地面不是土的,而是红砖,砖缝都扫得很干净,还有一对明显是自己打的木沙发。墙上贴着几张样板戏的英雄剧照和主席诗词的仿手体字画,边上挂着几把乐器,最值钱的是一个挂钟。周子华的母亲长得很清秀,陪着他们亲切地话家常,说着说着眼圈红了,用有些粗糙的手擦了一下眼泪,说:“大华这个没良心的,都三个春节没回家过了。”陈文倩和姜小红赶紧替周子华解释,亮亮怔怔地看着。
    从周子华家出来,各回个家。电车平时就挤,节假日人更多,再加上人们穿着厚厚的棉衣,更是挤得不行。一伟护着亮亮站在座椅的夹空处,拉着上面的扶手,用力向后擎着,给了亮亮一个相对宽松的空间,两个人的视线对着窗外。
    路过北行时,一伟问亮亮:“去哪转转吗?”亮亮侧下身说:“刚才路过联营,路过太原街,你不早说。”一伟说:“忘了,还在感慨周书记家呢。你是不是想买衣服,我们换车去联营吧?”亮亮说:“人太多太挤了,算了吧,也没什么好买的。”一伟说:“也好,明天就走了,你还是回家陪父母说说话吧。我们家老太太真霸道,留了你两天。”
    亮亮嗔怪地说:“是不是怕我看着你啊?告诉你,今晚你可不许跑出去喝酒了,你昨天下午回来时,酒味都熏死人了。”一伟哈哈笑了:“同学从小炮家餐厅里翻出了茅台,他老子不在家,我们也没去宾馆,在她家吃的饭。对了,小炮知道我有个迷死人的姐姐,要拜拜你呢,今晚我们真的去金星宾馆闹,你去吗?”亮亮戳了下一伟说:“你那个破圈子,少拉我。”刚好电车拐弯,亮亮失重,一下侧靠在一伟身上,一伟本能地揽了一下,两个人拥在一起,冰冷的车厢内,一股暖暖的清清甜甜的香味,顷刻间吸进一伟的肺腑,一伟不由地一下搂紧了亮亮……

123
    是的,上面我一点都没有夸张,此刻的一伟,他竟然紧紧地搂住了亮亮!
   青春之所以美好,那是因为青春有蠢蠢的欲动!
   请原谅散人,上面真的不是敲错字,不是愚动,不是啊,那是欲动。一伟和亮亮曾告诉过散人他们那刻骨铭心的一刻,尽管言传不具体,散人还是能意会到,下面让散人尽情发挥一下……

    一伟将亮亮紧紧地揽入怀里时,亮亮无力地挣扎一下,顷刻间软软地瘫在一伟身上。无轨电车还在颠坡着前行,亮亮娇柔的身躯微微有些发抖,长久的爱恋,终于化为这令人窒息的一抱。
    一伟好想好想抱个满怀,把亮亮拥进心里,可是,亮亮只将头靠在一伟的肩旁,像一只温顺的小羊,鼻子轻轻的在一伟胸前棉衣上拱着,一只又软又滑的小手,象没骨头一样,摸索着握住了一伟的手腕……一伟忘情地俯下唇……

    (亮亮大姐在传真纸画出的大叉前批语:没有!)
    Oh,my God!武一伟你个大笨蛋,你吻啊,亲吻你心爱的人啊……笨死了!!
    算了,叉就叉吧,朋友们知道1976年的地震棚吗?亮亮大姐,地震棚见!

    崇山路下车时,他俩都出了一身汗,东北的寒冬啊,电车里是没有空调的,他们这是怎么了?还出汗了?
    哦,散人再次赞美青春!
    一伟穿的是七十年代流行的有帽子的灰色中长棉猴,亮亮穿着一件几乎同样款式的蓝棉猴。亮亮将一伟的帽子覆上头,一伟将自己的围巾抽下来,细心地系在亮亮棉猴的帽子外,俩人只有深情的目光交流,没有一句话。
    那个时候沿着马路走,没有现在的温室效应,还是挺冷的。他们沿着崇山东路往亮亮家住的芭蕾舞团家属院走。
    走了几步,一伟牵过亮亮冰凉的手,拉进棉猴兜里暖着。
    亮亮问:“你刚才在车上说你一直在感慨,你在感慨什么?”
    一伟说:“还能感慨什么啊,我怎么都没想到,周书记是从这样一个家庭走出来的。”
    “那又怎么样?” 亮亮追问。
    一伟说:“更让我自卑。”

124
      亮亮抽出手,说:“一伟,感觉你又不开心了,你说过不跟子华比的。”
    一伟说:“没不开心,我有时候觉得自己挺卑鄙的。”
    亮亮吃惊地看看一伟,问:“怎么了你?”
    一伟说:“你注意到没有,干部子弟普遍缺失上进心,家庭条件越好,越容易得过且过吊儿啷当,像周书记这样普通家庭出身的正相反,他们上进心强,前程自然远大。”
    “这跟你卑鄙不卑鄙没关系吧?”
    “你知道的,我为了达到上大学这么个简单目的,正在骗取社员的好感,我怎么不卑鄙啊?”
    “就算为了上学又怎么样,你在队里做的都是实实在在的事,如果你在队里混,混够日子上学走了,谁还能拦住你?我觉得你的表现够好了。别想那么多了,给自己那么多压力,累不累啊你。谁不想做个高尚的人啊,可这社会环境行吗?”
    一伟沉默了。
    其实,一伟当时感觉自己卑鄙的还不是骗取社员的感情,而是觉得对不住为自己搭桥铺路的周子华,但这话能跟亮亮说吗?对亮亮与周子华的关系,对他们感情上的蛛丝马迹,一伟几乎总是有意无意地去扑捉,尽管影影绰绰,但人家两个人的关系光明正大,而自己对亮亮的追求好像有些不厚道。这次回家,父母对亮亮明显的喜爱,自己同亮亮间的柔情蜜意,傻子都能看明白是怎么回事。一伟想同亮亮认真谈谈自己的心事,不想再这么暧昧着了,这样太折磨自己了。可是,又怕谈了太尴尬,谈不好连姐弟都没得做了。
    走到亮亮家楼下,亮亮问:“上来坐坐吗?”一伟抬头看看红砖楼上的蓝色木窗户,说:“不了,心里乱乱的,我想散散步,明天我来接你。”
    “别在外面乱走了,都出来半天了,武伯伯和王姨该着急了。”
    “他们知道我跟你在一起,才不会着急呢。”
    亮亮犹豫一下,说:“那,我陪你走走吧。”
    七十年代从亮亮家往北陵公园方向走,能看到大片空旷的菜地。傍晚时刹风了,气温也好像升高不少,路上汽车自行车还有拉大粪的马车从身边闪过,脚下还不时踩到枯干的白菜帮子。他们俩的漫步,引来路人的侧目甚至回头,一伟停下来,笑了:“你太招眼了,还是送你回家吧。”亮亮说:“才不是呢,他们都在看你。”
    一伟说:“看我?我有什么好看的?哦,他们准是疑惑,看看是个什么样的家伙,大冷天的能骗出这么好看的女孩轧马路。”
    亮亮笑着捶打下一伟:“你怎么这么贫啊!”
    折回亮亮家楼下,一伟说:“我们差不多天天在一起,要分开一天,突然觉得怪怪的。亮亮姐,我还想抱抱你。”
    亮亮的粉脸一下羞得红彤彤的,笑眼飞了下一伟,扭头跑进了楼门,低着头上了几节楼梯又反身下来,嘱咐一伟:“早点回家吧,听话啊。”

125
    音乐学院老院长是亮亮的父亲的老师,师生情意很深。这个院长是从延安过来的大音乐家,不仅亮亮自小熟悉,当时全国的文化人不知道的很少,就算不知道名字,也一定会豪迈地唱“我们走在大路上”,文革时传唱的革命歌曲,差不多三分之一出于他手。
    那是个多有才的人啊,又会写歌又会画画。亮亮小时候,父亲带着去老院长家里,亮亮刚拉完两首曲子,老院子在稿纸的背面就画出了一幅速写,将亮亮画得惟妙惟肖,老院长家里的姥姥,操着唐山口音夸赞着亮亮,当场将速写贴在了墙上。没要走那幅素描,亮亮当时后悔了好几天。
    老院长对毛老人家真是无比忠诚无比热爱,热爱到大脑高烧,立誓要将毛老人家的每一句语录都谱成歌曲,结果拍在驴蹄子上。
    亮亮永远忘不了那惊人的一幕,头一天,她带着班里的毛思想宣传小分队在工厂演出时,还跺着脚高呼:“敬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喊得铿锵有力,第二天传达林秃子跑了摔死了大党阀大军阀野心家阴谋家了,亮亮惊诧得头都大了。
    老师让烧林彪像抹林彪语录,老毛的语录本不用天天拿了,老三篇不用天天读了,忠字舞不跳了改学样板戏了,宣传队暂时也不进工厂下街道了,接着惊闻老院长上林彪贼船了,音乐附中的高中也不办了,叽里咕噜全上山下乡了。亮亮下乡前夕,这个一度红得连总理都说过佩服的老院长被抓了,一个人从红到黑一夜之间,突如其来!
    亮亮的父亲早年也曾创作过一些作品,受老师影响从来没搞过封资修,有一首歌颂石油工人的歌曲文革时还热过几天,自从他的老师被抓走,除了接受调查,就是去团里开会学习,学习开会,回到家害怕老师的案子牵连到自己,担忧着自己再牵连到子女,还不时感叹着老师,几年里钢琴盖都没开过,整日忧心忡忡落落寡欢,亮亮每次回家都看到父亲头上的白发又多了,父亲一副中年早衰的样子,让在乡下的亮亮牵挂得不行。
    一伟说出亮亮姐我还想再抱抱你时,亮亮冷却的身体又立刻燃烧起来,羞得她看都不敢看一伟,跑上了楼梯。拐角处才抬眼,看到一伟还在痴痴地望着她,那目光真的不好形容,原来爱情也这么伤人啊。亮亮在楼门口嘱咐一伟早点回家时,一伟这副郁闷的样子,让亮亮一下想起了父亲,亮亮的心不由得很痛很痛,这是一种对亲人才有的痛。
    这次回来,亮亮得到了从未有过的宠爱,两天里被幸福包围。先说两位父亲,切磋琴艺,讲小提琴的掌故,讲音乐家的轶事,说起音乐,连话语不多的父亲,都被带动得滔滔不绝,两个老男人啊。一伟的父亲还送给亮亮几套琴谱,那是手抄的,五线乐符一丝不苟。再说两位母亲,更是亲密得到了逢话都将亮亮夹在中间的程度,除了没捅破儿女私情,大可以用两位母亲在替儿女谈恋爱来形容。一伟的母亲找出二斤纯羊毛线送给亮亮,那是什么颜色?是当时根本见不到的亮黄色,在亮亮身上比划着,说织成毛衣穿在亮亮身上一定高贵漂亮。
    话语中说到了鞋,亮亮又说自己的脚大,一伟母亲竟然说大脚旺夫,羞得亮亮无地自容,问谁说的呀?一伟父亲说是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同志说的。亮亮当时真的不知道马大脚这个典故,后来知道了不禁为一伟父亲的幽默发笑。
    亮亮听一伟说过,一伟的父亲也是个有些郁闷的人。祖父去世,一伟的父亲作为唯一的儿子,未能近前,打击很大。尼克松访华后,对外多少有些松动,可以在组织的亲切关怀和严密监督下,与海外的亲人通信了,几次向组织提出探望祖母的申请,都被一一驳回。
    亮亮还听一伟讲过父母拌嘴,问一伟怕不怕,一伟说不仅不怕而且还帮着吵。亮亮问是不是帮母亲这边。一伟说不一定,老妈占下风帮老妈,老爸占下风帮老爸。亮亮笑他没原则,一伟说他们本来就是无原则的吵,不是为了油盐酱醋,也不是为了情感家务,全是为什么政治观点谁对谁错吵来吵去的。一伟说老妈被老爸宠得从来不吃屈。后来文革了,靠边的靠边打倒的打倒,俩人才不吵了。
    这次春节,是两家人少有的开心日子。哪知,两天来的快乐的心情,一下破坏光了,亮亮为这次冒失地到周子华家有些后悔。
    平时在工作上,亮亮还是与周子华联系频繁,周子华每周都不只一个电话,到外地开会也写信来。他们没有甜言蜜语,也从来没有过花前月下,但能感觉到,周子华对自己的款款情意大有润物无声的韧劲。
    亮亮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呢?不熟悉的夸她漂亮,熟悉后夸她大气。其实,亮亮骨子里是个很冷傲的女孩,拒人千里。
    亮亮问自己,是脚踩两只船吗?自己没答应过谁,应该不是,只是一伟唤醒了她的柔情,与一伟走得快了些。
也许我不同意你说的话,但我将捍卫你说话的权利

TOP

 31 12
发新话题
最近访问的版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