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蕪之子方非:誰說胡风不告密?
(博讯北京时间2011年3月07日 转载)
《明鏡月刊》方非/二.被告密
1949年,新中國建立,胡風寫出了組詩《時間開始了》,把毛澤東比喻為踏破洪荒、開創宇宙、迷途指津的大旗,第一個用詩歌詠頌出“毛澤東萬歲”的歡呼。1950年1月6日《天津日報·文藝週刊》第42期登載胡風組詩《時間開始了》的第二樂章《光榮讚》,詩中寫道: .
毛澤東是我們的旗!
旗!
大旗!
光榮的大旗!
勝利的大旗!
沖破黑暗的放光的大旗!
溶化麻木的歌唱的大旗!
征服苦難的歡笑的大旗!
大旗萬歲!
李輝先生在《胡風集團冤案始末》中對1952年的胡風等人有這樣的描寫:
【在這個時代,他們和所有人一樣,把最高層領袖視為神聖的、純潔的晶體,透明、光華燦燦,他們把信任、忠誠、甚至整個身心也交給了共和國,奉獻領袖。
……此時,如果胡風放棄自己的固有的立場和觀點,原本會避免隨後而至的一切風浪。
可是他沒有,他又一次失去了別人給予他的機會。他不屑於像舒蕪那樣。內心裏,他更不願意向周揚、林默涵、何其芳他們低下自己高昂的頭。】
這幾段文字不僅在上、下限之間給胡風等人做了一個非常明確的定位,也使他們將自己置身於權力格局之中的狀態一目瞭然。
看到這裏,我也才理解了李輝先生所謂“反戈一擊”這個詞的含意。否則,稱當年舒蕪響應中國共產黨、毛澤東號召做思想檢討的文章為對胡風等人的“反戈一擊”,那麼,李先生言下之意,未“反戈”的胡風等,矛頭所向又是何人?
好在李輝先生有如上解說,大家也就明白了,胡風等人對於共產黨“最高層”的領袖是以整個身心的奉獻來表示忠誠的,他們所不共戴天、兵戈相見的只是共產黨內的非“最高層”周揚、林默涵、何其芳們,胡風“內心裏,他更不願意向周揚、林默涵、何其芳他們低下自己高昂的頭”。一句 “更不願低下……高昂的頭”,除了告訴我們,在這種純粹的人事糾葛中並無任何“高貴”可言,更令爭奪場面之激烈、胡風志在必得之意態躍然紙上。其時,只要胡風退出這種權力之爭,原本會平安無事的,不止一次有人給他指出過這一點,可都被他斷然拒絕了 。
舒蕪對《論主觀》做檢討的文章《從頭學習〈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表於1952年5月25日武漢的《長江日報》,同年6月8日被《人民日報》轉載。這一轉載,當時不僅舒蕪沒有想到,無論誰也都不可能想到。更讓舒蕪以及所有人吃驚的是,轉載時不但加了編者按,編者按中還第一次指出,存在著一個“以胡風為首的文藝上的小集團” 。這種莫名的劃定第一次將胡風與“小集團”的概念聯繫在一起,並昭告天下。
在那個時代生活過的人都懂得《人民日報》編者按的份量和意義。歷史,在這一刻已經給出了預警,“胡風派”的人卻把仇恨指向了舒蕪。李輝先生在《胡風集團冤案始末》裏寫道:“胡風和朋友們卻被意料不到的打擊拖入惱怒之中”,代之而起的是胡風等人對舒蕪的“鄙視、詛咒、怨恨” 。
歷史不是靠“鄙視、詛咒、怨恨”寫成的。
年輕時的胡風及夫人梅志。
舒蕪把對《論主觀》的檢討看成是思想的改造,胡風卻視為向周、林、何的低頭,因此“他不屑於像舒蕪那樣”。
對於《人民日報》轉載舒蕪文章及編者按,“胡風依然不相信報上的一切,是上面的決定,他認準的還是個人間的矛盾在起作用”。
所謂“個人間的矛盾”,到了一定的規格就是政治,胡風已深陷其中。既然他認準了舒蕪是在他與周、林、何的矛盾中“反戈一擊”,他就行動起來,不僅口頭上對舒蕪謾罵,還要在政治上置舒蕪於死地。
吳永平先生在《誰說胡風不告密》 一文中以詳實的資料揭示出事情的本來面目:
胡風在舒蕪文章發表後,立即指使路翎從舒蕪平日的言談話語及私人信件中搜集材料,寫信給當時中宣部文藝處副處長林默涵,狀告舒蕪,還非常具體地指示了八個方面。
路翎的告密沒有奏效之後,胡風則親自出馬。先找到林默涵口頭密告舒蕪,後又特地讓當時在上海的梅志把舒蕪所有的信都寄給他。他以政治問題為目標,把舒蕪這些信審視一遍,提煉出一份《關於舒蕪和〈論主觀〉的報告》,於1952年10月6日寄給了中宣部文藝處。這不是一篇用於公開發表的文章,而是一封專門寄給中央有關領導的信件。在這份報告中胡風一共列出了舒蕪的五條“罪狀”:
第一、敘述與舒蕪結識、交往的過程,認為舒蕪接近他是別有用心的;
第二、證明《論主觀》這篇實質上是宣傳唯心論和個人主義的文章是舒蕪獨立完成的,並未受過他人的啟示。並承認當時沒有看穿舒蕪的本質,願意承擔發表的責任;
第三、解放前經常批評舒蕪,證實與舒蕪的思想並沒有共同點;
第四、解放初曾寫信勸舒蕪好好向老幹部學習,但舒蕪置若罔聞;
第五、現在才明白,舒蕪的一些表現並不簡單是一個封建家庭子弟的缺點和自私的欲望而已,他是反動階級派進革命隊伍的破壞者。
胡風沒有得到理睬。
吳永平先生接著上文寫道:“如果胡風的‘密吿’奏效,舒蕪將不僅不能出席‘胡風文藝思想討論會’,很可能還會吃牢飯。”
胡風不肯罷休。1954年7月22日,胡風面見時任政務院文教委員會副主任的習仲勛,呈上他寫的《關於解放以來的文藝實踐情況的報告》(即“萬言書”)。萬言書的“事實舉例”部分有專節“關於舒蕪問題”,文中多利用私人通信和私人談話為材料揭發舒蕪的政治歷史問題和現實政治表現。
1954年12月8日,周揚在文藝界一次對胡風進行批評的會上指出,胡風對舒蕪有著“狂熱的仇視”。也許,可以把這看成是文藝界上層人士對胡風密告舒蕪事件的一點反響?
除此而外,胡風仍沒有得到理睬。
正如吳永平先生的考證所揭示的,從1952年到1954年,舒蕪一邊忙於工作一邊遵照胡風指示在思想理論範圍內認真學習、認真檢討;胡風一邊忙於跟周揚、林默涵、何其芳等“個人間的矛盾”,一邊在舒蕪給他的私人信件中認真查找舒蕪的政治問題,兩次寫信上告。
令人費解的是:
胡風密告舒蕪的決心不可謂不大——一而再,再而三;
胡風密告舒蕪的材料不可謂不“嚴重”——皆來自於私人信件和私人談話中的“政治歷史”及“政治現行”問題;
胡風密告舒蕪的結果不可謂不令他失望——無人理睬。
這,究竟是為什麼?
縱觀1945年至1954年胡風對舒蕪所行種種,稱胡風為“出賣者兼告密者”,可謂“實至名歸”乎?
胡風的這些行為,是“胡風案”的一部分,是有著文字記載的真實史料,也是有助於人們更清楚地認識“胡風案”性質的重要資料。至於胡風這些行為是否已超過了“道德底線”之類,我不善於做這種考量,還是留給掌握著“道德高標”的李輝先生們去判斷。
中國知識分子之於政治,可用“樹欲靜而風不止”來形容,更何況自己還非要站到風口上?
奇怪的是,這些有關胡風的史實,在李輝先生的《胡風集團冤案始末》中都找不到。
在此,我仍舊以前面引用過的李輝先生在2009年4月25日的《廣州日報》B10版上的那段話作為本文的結束:
【我的基本態度是:歷史檔案的公佈要全面完整,才能對真相作出準確判斷;還要把真相放到大的歷史背景當中去考察,才不會得出簡單化結論。】(《明鏡月刊》第8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