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自《从洪宪帝制到云南护国:大事件背后的是是非非》第六章,云南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
参与护国运动的领导,是梁启超政治生涯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中国自古就有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的说法,梁以著书立说的以一介书生能登上叱咤风云的政治史顶峰,也可遂平生大愿,留名千古了。在近代史上众多文化名人中,若以学问而论,任公排名不一定能在十名内;但若以事功、社会影响而论,则护国运动后的梁启超,即使是康有为也要让这个学生三分。就这一点说,梁启超是幸运的。
但梁内心却并没有太多胜利的快乐,走到护国这一步也并非梁的初衷。临到1915年12月,梁启超在与蔡锷等密谋武装反袁、南下上海之前,他还写了一封长信给袁世凯,最后一次奉劝袁世凯放弃帝制,不要引火烧身。他说:“启超诚愿我大总统以一身开中国将来新英雄之纪元,不愿我大总统以一身作中国过去旧奸雄之结局;愿我大总统之荣誉与中国以俱长,不愿中国之历数随我大总统而斩。”[1] 言词恳切,可谓仁至义尽。
梁启超自己说得很清楚,他一向坚决反对变更国体,辛亥革命前反对革命党人在君主国体下鼓吹共和,现在又反对袁世凯在共和国体下鼓吹君主,是同一个逻辑,同一个道理。辛亥革命爆发后,他坚决主张维持君主国体,为此还写了《新中国建设问题》这种在当时“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文章,之所以这样做,原因在于他认为“若在当时现行国体之下,而国民合群策、合群力以图政治之改革,则希望之遂,或尚有其期;旧国体一经破坏,而新国体未为人民所安习,则当骤然蜕变之数年间,其危险苦痛,将不可思议”。梁认为,革命后的种种循环“恶现象”结局表明,他的预言是准确的。既然国体变更危害如此剧烈,那么如今喘息未定,又要第二次变更国体,国家如何能承受?[2]
梁启超反袁如同曾经依附于袁一样,其动机不同于依附权势只求升官发财的官僚政客,他有他的政治理想以及与此理想相应的政治品格:他的终极政治目标是建立资产阶级的民主政治,实现这一理想的途径和手段是渐进的、有秩序的改良,而不是激烈的、暴力的革命;实现这一理想所要依托和利用的对象,不是力量弱小的资产阶级和其它力量,而是强有力的统治阶级当权派。
正是基于这样的考虑,梁启超才在辛亥革命后选择与戊戌变法的仇敌袁世凯合作,而不愿与曾经的同志孙中山结盟。
此前我们曾经说过,梁启超在其血气方刚的时代,并非没有产生过“革命”的念头。但因为各种原因他还是退了回来。在这里面起了重要作用的人是黄遵宪。黄氏自1877年出使日本,走上外交生涯,先后在美国、英国、新加坡等地任职。其政治理想同样经历了从激进到渐进的转变。1902年年底,他通过书信的形式把自己的心路历程转告梁启超,给激情四射的梁沷了一盆冷水。黄以其在西方各国考察的经历而认定,一个国家即便有优越的制度和高水准的教育,要实现民主理想同样是困难的。以中国的情况,最佳选择是学习英国式的君主立宪,卢梭式的暴力革命只能是“以如此无权利思想、无政治思想、无国家思想之民而率之以冒险进取,耸之以破坏主义,譬之八、九岁幼童授以利刃,其不至引刀自戕者几希?”其后果是难以想象的。[3]
黄遵宪对英国保守主义的推崇,极大地影响了梁启超,当晚年回顾自己的政治立场时总结:“我在国内政治党派分野里头,向来属于渐进派。我对于现状不满足,认为必要改革乃至必要革命。但我无论何时何事,对于那些暴力的、无理性的、无效率的革命论及革命手段,总是要反对。”[4] 作为一个彻底的改良派,梁启超不管是戊戌前依靠光绪搞改革,辛亥革命后与袁世凯合作,都是这一政治理念的体现。在他看来,只要能最终实现理想,暂时牺牲理想是可以忍受的。他曾经对袁世凯寄予过莫大的希望,并一再忍让和迁就,为此在二次革命、大借款、取消国会等问题上都站在袁世凯一边,希望能借助袁世凯使中国慢慢走上宪政的轨道,最终实现民主政治。但民国初年的政治生态让梁灰心,而袁的权力野心更同样一发不可收拾,一步步走向帝制。即使袁给自己准备了一个很动听的“年号”:“洪宪”,弘扬宪法之意。也就是说,他搞的君主制不是传统的专制君主制,而是君主立宪制。
但退无可退的梁启超并不再相信这一粉饰性说法。他起来反对袁复辟帝制,是因为坚信,袁野心的闸门既然已经打开,就不会适可而止,而会一路倒退回君主专制,使中国此前付出的种种努力完全付诸流水;二则袁的帝制自为必然会带来动乱和破坏,而这与他的政治期望完全相反,是绝对不可以接受的。在“二次革命”后,革命党人“捣乱”的危害暂时不复存在,最大的祸国者已不再是革命党人,而成了袁世凯。
从梁的内心来看,他并不真正反对帝制。在著名的反袁鸿文《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中他还承认:“鄙人自始不敢妄倡共和,至今仍不敢迷信共和……。顾不敢如公等之悍然主张变更国体者,吾数年来怀抱一种不能明言之隐痛深恸,常觉自辛亥、壬子之交,铸此一大错,而中国前途之希望所余已复无几。盖既深感共和国体之难以图存,又深感君主国体之难以规复……。吾友徐佛苏当五六年前尝为我言,谓‘中国势不能不革命,革命势不能不共和,共和势不能不亡国。’吾至今深味其言,欲求祓此妖谶者,而殊苦无术也。”[5] “凡谋国者必惮然革命,而鄙人则无论何时皆反对革命。今日反对公等之君主革命论,与前此反对公等之共和革命论,同斯职志也。”[6] 矛盾痛苦之情溢于言表。
这种进退失据的心态在另一封给友人的信中表达得更为清楚:“第一,吾党素昔持论,厌畏破坏,常欲维持现状,以图休养。今以四年来试验之结果,此现状多维持一日,则元气多斲丧一分,吾辈掷此聪明才力,助人养痈,于心何安,于义何取?使长此无破坏犹可言也,此人则既耄矣,路易十四所谓朕死之后,洪水其来,鼎沸之局,既无可逃,所争早暮已耳。第二,吾侪自命稳健派者,失败之迹,历历可指也。曾无尺寸根据之地,惟张空拳以代人呐喊,故无往而不为人所劫持,无时而不为人所利用。今根基未覆尽者,只余此区区片土,而人方日日惎调于旁。当此普天同愤之时,我若不自树立,恐将有煽而用之假以张义声者。我为牛后,何以自存?幸免于此,而为独夫戮力杯酒释兵之事,数月后行且立见,傫然共为一匹夫,以坐待到割,噬脐何及?”[7]
以《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一文的内容及护国运动的整个过程来看,梁启超反对袁世凯是坚决的,并为国家立下汗马功劳。但并不矛盾的是,梁多年来从来不真正反对帝制。值得一提的是,袁世凯去世后,梁对他颇多惋惜和同情;相反在整个护国运动中,有着共同目的的梁启超与孙中山却仍然没有表现出有携手的可能。
梁启超在护国期间多次宣布:“袁朝倒超夕退,此志如山,不能动摇。”[8] 抱定“决不立朝”的宗旨。但以梁启超当时的盛名和抱负,还是在运动结束后又短暂出任了段祺瑞内阁的财政总长,不过这一次也仅仅维持了4个月后即黯然离职。他对研究系同仁讲:“此时宜遵养时晦,勿与闻人家国事,一二年中国非我辈之国,他人之国也。”[9] 在迭遭打击排挤后,表示了对政治的厌倦,不得不公开宣称告别政坛,埋头著述,开始了他最后10年的文化教育生涯。虽然从文化的角度看,他的成果不可谓不丰硕,但这也只是无心插柳的收获了。
[1] 梁启超:《上总统书》,《饮冰室合集·文集》第三十四,第3
~4
页。[2] 梁启超:《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饮冰室合集·专集》第三十三,第87
页。[3] 《黄遵宪至梁启超函》,见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
年版,第302
~ 303
页。[4] 转引自李喜所、元青《梁启超传》,人民出版社1995
年版,第 224
页。[5] 梁启超:《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饮冰室合集·专集》第三十三,第93
~94
页。[6] 梁启超:《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饮冰室合集·专集》第三十三,第97
页。[7] 梁启超:《致籍亮侪、陈幼苏、熊铁崖、刘希陶书》,《饮冰室合集·专集》第三十三《盾鼻集》,第27
~28
页。[8] 梁启超:《致张佩严电》,《饮冰室合集·专集》第三十三《盾鼻集》,第61
页。[9] 梁启超:《与亮兄书》,见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第862
页。